黎志回想起了许多事情。
想起了在今早临海城事件结束时,他返回布鲁诺时,塔西娅质问波粒女士。
借助紊流布雨曾听到的。
塔西娅那时说:“但如果你的帮助错过了时机、保留了关键、掺入了杂质,最终导致了一个预计之外的结果————这是我想要避免的。
塔西娅女士,还真是敏锐。
波粒当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个字都没有回答,这件事随着黎志的归来被轻轻揭过。
黎志默许波粒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波粒是在防备命运,若是所有计划都坦白,便等同于自杀。
所以一定程度的沉默、一定程度的自主行动,是必须。
“那你帮助小法缇斯晋升轻嗅级,也是为了此刻。”
在临海城事件发生之后,波粒女士便帮助小法缇斯普升了轻嗅等阶。
现在回想,不需要波粒回答,黎志也得到答案。
在临海城事件发生之后,为了此刻对于命运的封印。一个轻嗅等级的忘忧,可以试探瑞秋娜,框定瑞秋娜的出手能力,限制瑞秋娜出手的时间。
刚才在拉姆城自己的别墅之内,瑞秋娜制造的麻烦,其诱因之一便是小法缇斯晋升轻嗅级。
随后便是瑞秋娜出手。
以及,自己对瑞秋娜出手。
再之后,便是这水池————
黎志望向那通往普磁贤者胎海的池水,通过回忆,窥见了这一阴谋的诸多细节。
“我做不了如此精确的布置,我只是波粒,游荡在未定概率中的鬼魂而已。
就象这池水,我可以让它成为世间所有水面,但却无法确定哪一个是我最需要的水面。”
波粒女士显然明白黎志此刻所想,笑着打断道。
她低头望向小女孩游子。
那女孩接话道:“是我。”
临海城事发时,是她躺在波粒怀中。
牛排店中,是她一言不发坐在小法缇斯对面。
她似乎从未多说过什么,安静,不引人注意。
“命运失去了迷途中最不确定的那一部分,也失去了迷途中最确定的那一部分。
“在存在之中,我无需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需知道自己即可。我不再迷路,路从我脚下开始,通向所有地方。”
游子抬头望向黎志,眼神褪去了孩童单纯。
她望向黎志,并不是等待什么夸赞或肯定,只是讲述自身所做之事。
不过她与波粒却看见,黎志少年脸上,不仅没有收获真相的喜悦,反而眉头皱起,愈发严肃起来。
她已经做了自身能做的,将命运拖入人世间,这个局面一开,便是给其馀神击溃命运开了一个头。
之后对于命运的进一步打击报复,便可以提上日程。
也可以对黎志坦白先前一切,让黎志看见她们的诚意,并未出卖黎志的任何利益,也没有伤害黎志身边的任何人,为进一步的合作打下完美的基础。
可是,为什么,本应该是命运之敌人的黎志,却并不高兴?
现在,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让其他神撕咬命运,可以研究命运的眼睛,可以想办法让命运越陷越深————
黎志不应该为命运的失败而愉快么?
“如果不是波粒————”黎志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他看向波粒女士,严肃确认道:“你之前离开普磁贤者身边,并不是和深渊有默契,而是游子在呼唤你。”
如果一切是游子做的,而波粒女士并没有她表现得那般高深,那有一些事情会不同。
黎志此刻最关注的,便是深渊刚才借白石分身开口说话一事。
如果一切都是波粒女士的阴谋,而那时波粒女士恰好离去,则可以认为元雷和深渊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深渊的到来不会有什么影响,甚至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波粒掌控着局面。
此刻答案揭露,是游子在掌控局面,那么————
一切都变了!
枷锁抵达布鲁诺王国时,游子这一神眷甚至都还没有诞生,对于游子而言,深渊几乎必然是计划之外的存在。
而此时波粒与游子的言语中,也完全未提到深渊。
在完美无缺的碗底,存在着无比显眼的漏洞。
波粒女士轻轻点头:“普磁身边有灵云,可以放心。而深渊是借白塔贤者制造的分身到来,说明深渊的眷者也在白塔贤者手中,同样可以放心。
可以放心,是最坏的答案。
黎志望向首都夜空,心说,今夜又将不平静。
“可以放心”,意味着深渊的所有举动,在白石分身那边发生的一切,全都不在波粒的预料之中。她只是纯粹从力量对比角度觉得,可以放心。
但是,深渊哪里可信?
深渊借白石分身之嘴,给出的建议,看不出友好,反而更象嘲笑。
“这是元雷的神谕,还是你自己的判断?”黎志问道。
“是我自己的判断,复仇,是属于我自己的命运。”波粒说道。
为了谋事保密,波粒与游子的自由行动,她们并未掺合枷锁、斯托克王国的事件。
而深渊现身在灵云、普磁、波粒面前时,波粒或许还觉得轻松,正好有了短暂离开的理由。
更早之前,因为一句所谓的“针对欺真”,让自己亲手将枷锁给予了对此感兴趣的白石分身。
甚至,那时的灵云与紊流布雨还觉得好笑,是啊,枷锁针对欺真变为明牌,可是我这个欺真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来,还能送给白石分身做礼物,让白石分身满意。而这似乎正是深渊的目的。
深渊活在所有人的纵容里,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却又视而不见。
一切都如了深渊的愿。
此时回想深渊通过白石分身说出的“吃脑建议”,其中嘲笑意味愈发浓厚。
直到此刻,波粒和游子,都没有意识到问题,即便自己将深渊一词已经说出口。
这种感觉,让黎志心中愈发没底,不知白石分身与枷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个胎儿,我打算留给暗梦,暗梦对于自性是个威胁。”
游子望向水池,说道。
她将那尸体婴孩,也打算朝水池内丢去,丢向那个尚未怀孕的胎儿。
“你的计划很好,但我需要做一些调整。”
黎志走到了游子身前,伸手挡住了她丢东西进水池的动作。
暗梦确实对自性有威胁不假,他觊觎着造物神眷,但暗梦不足为虑,远不是当前最需要考虑的超位存在,只不过是游子觉得有一个胎儿没派上用场,想要物尽其用而已。
“怎么调整?”游子停下动作,歪着脑袋,问道。
“稍等,我做最后的确认,避免误判。”
黎志露出安抚笑容,让女孩别急。
他盯着脚下大地,开口朗声说道:“白石分身,我此时想借借枷锁一用。”
这里是王城首都,它们理应无处不在。
此前它们出现的都很及时。
然而此刻,却没有应答,没有白石头从地底浮现,和黎志亲切打上一个招呼。
“好了,确认完毕。”
深渊必然已经对白石分身施加了影响,至于具体是什么影响,黎志此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他也不必知道深渊究竟有什么问题。
总之,深渊有问题。
深渊有问题,那就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就付出代价吧————
黎志微微闭眼,思绪通过风中紊流布雨,跨越大半个王国,径直降临在拉姆城,降临在自家别墅三楼。
“将枷锁三号,投放到我当前位置。”
云气轻轻缠绕在蠕虫二号耳边,带来了一句简洁指令。
枷锁三号————枷锁二号跟随长空圣者回了斯托克王国,枷锁三号则就在拉姆城魔法学院中。
蠕虫二号在风的指引中,瞬间找到了枷锁三号的位置。她正在老旧教师公寓的顶层,黎志为她安排的住处,安然入睡。
空洞在她身下呈现,她掉入了床中,床上隆起的被子一下空了。
她掉到了布鲁诺王城,吹到了完全不同于拉姆城的风,还在往下坠着。
掉入了水池中。
却并不是寻常水池的触感,这水温热,与体温一般,昏黄、暗沉,就象一场噩梦。
枷锁三号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一个胎儿,在深水之底,脐带中的血液轻轻泵动,宛如心跳。
在这个胎儿旁边,却有另一个胎儿正在挣扎,腹部中仿佛有奇怪事物跳动。
不过随着她落水靠近,她正对着的那胎儿腹部也隆起了。
一只左手的五指轮廓出现在胎儿肚皮之内,仿佛要撕破那薄薄肚皮,与枷锁三号相握。
这诡异一幕,瞬间惊醒了枷锁三号。
她再度睁开眼,却看见自己坐在浅浅一滩水池里,水池中心,还有一个鱼跃石雕,鱼嘴里喷出环状水花。
这里,俨然是豪华庄园中的一处户外喷泉。
她正躺在喷泉里,而在她身边,还躺着一具少女尸体,正是多茜。
波粒此时已经收回了概率溢散的喷泉水面,小喷泉水池又恢复了原状。
多茜和枷锁三号并没有真正塞进普磁贤者的肚子里,只是与胎儿创建联系让其孕育。
“这就是,你的调整?”游子歪着脑袋,问道。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很象之前,她还是迷途时,尽力想让黎志迷路,结果黎志却完全不按她预想的来时,那种不愉快的感觉。
“你觉得,白石分身和白塔贤者那边,出了问题?”波粒也问道。
“我不是觉得,我是确信。”黎志叹了口气:“名为枷锁的神眷曾告诉过我,她这个神眷涉及的魔法领域为,思想。
“我觉得波粒你已经受到了深渊的影响,白石分身很可能也受到了深渊的影响,甚至包括灵云,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具体细节稍后再说,我现在需要————”
游子插话道:“需要下一步对付命运的方案?”
然而黎志给出的后话,却是让波粒游子两人都有些懵。
“需要一张王国开具的魔导师证书。”黎志竖起一根手指,轻声说道:“灵云,回来。”
“回来。”
黎志在呼唤他离开,他便转了身。
如此微小的动作,却让普磁贤者原本平静的神色一下慌张。
他本就处于自身毫无经验的陌生之中,他漫长生命里掌握的所有知识都无法在此刻帮助他渡过劫难。
一旁的白石分身双瞳已经熄灭。可以说,灵云与此前那个如同神明的少年,此时就是普磁贤者心底的最终依仗。
而那个少年此刻不在房间中,灵云竟也要走。
“不要走,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身为贤者,他哀求般望向灵云。
他怀孕了,他痛苦着。
他以为来到布鲁诺王国之后,一切都会好,一切又能恢复往日。
可是,那个名为波粒的女人走了,白石分身说了一些奇怪言语后也如同雕塑般死去,现在灵云也要走。
这一瞬,灵云仅仅只是后退半步,便有莫大的孤独与恐惧近乎击垮了普磁。
身为贤者,他从未感受自身精神肉体如此脆弱。
胎儿的异动并未停止,反而翻倍地翻腾着,仿佛要将他身为人的内脏搅碎。
并且,身为母亲的某种慈爱感情也褪去了。
最开始,他对于自己肚中的孩子还有某种自然而然的珍爱,但在离开临海城后,此种感觉便越来越淡薄,只剩些血脉联结。
直到此刻,肚中生命翻腾,他感觉自己肚中的两个生命变为了怪物,某种要将他撕碎、剖开、吃掉的怪物。
仿佛要开膛破肚而出。
倒是不如让灵云吃掉它们了————普磁痛苦着。
他抱着肚子,松开了捏着胸部的手。
于是那对玩意又有机会开口尖叫了。
“该死!你们他母亲的究竟做了什么?你们居然敢对母亲的孩子做此等肮脏事!这是对母亲的亵读!你们都会付出代价!”
“普磁,放心,你不会有事的。”灵云安抚了一句,身形化为一缕风,离去。
他做出此等保证,一是因为有紊流布雨照看,二是如果有外人对普磁贤者动手,都可打为命运、深渊的同伙。
所有对命运敌视的超位,此时都可以算作普磁贤者的护身符。
地底,白塔贤者握着晶石的手,迟迟没有松开,所有的白石分身也都陷入了静止,等待着白塔贤者的“决定”。
而枷锁,则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白塔贤者的思考。
他不着急。
某一瞬过去,白塔贤者听到,面前这女士突然低声骂了句:“该死的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