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东流,不舍昼夜。
当咸阳城的轮廓在朝阳中浮现时,城头上的黑色旌旗正迎着晨风猎猎作响。
这座天下最威严的都城,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迎接它的新王。
辰时,吉刻。
天刚破晓,咸阳宫前的九十九级玉阶就已被洗刷得泛着清冷的光。
阶下,文武百官按爵秩列队,玄衣纁裳,冠冕如云,静默得能听见露水从旗幡尖端滴落的声音。
郎卫执戟立于丹陛两侧,甲胄上的晨霜尚未消融。
宫门次第而开,沉重的枢轴转动声碾过每个人的耳膜。
嬴政自章台宫步出。
他未着太子服饰,而是一身缁色深衣,长发以简朴玉簪束起,腰间仅悬一枚素色玉佩。
他步履沉缓,目光平视前方,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悲喜,唯有眼角细微的纹路里,沉淀着远超年岁的风霜。
赵姬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锦衣华服,却低垂着眼睑,双手在袖中微微交握。
余朝阳位于百官之首,独目望向缓缓行来的身影,空荡的眼窝深处,映着天际将明未明的那一抹青灰。
在他身后,则是一众秦国未来的肱骨之臣。
有从稷下学院归来的吕不韦,有坐镇边境的大将王翦,更有一众兴起的新星——蒙恬、李信、王贲
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人才储备抵达前所未有的巅峰。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盛况,还是发生在嬴荡的即位大典上。
且单论排场而言,嬴政无疑要远超嬴荡许多。
因为秦,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边陲小国了,它必须展现出鲸吞天下的雄心!
排场自然是越大越好,不然怎么展现出秦国的非同寻常?
登阶。
嬴政的脚步踏上第一级玉阶时,东方天际恰好裂开第一线鱼肚白。
光刺破云层,斜斜打在年轻太子挺直的脊背上,拖出长长的影,覆盖了阶下匍匐的众生。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衡量过距离,不急不徐,与心跳、与远处渭水涛声,形成某种古老的节律。
当他踏上最后一级,转身面对茫茫臣工与辽阔山河时,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
万丈金光泼洒下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流动的焰边。
百官在这一刻,依古礼山呼、跪拜、稽首,动作整齐划一,衣袍摩擦声如潮汐起落。
宗正嬴傒面无表情出列。
展开以朱砂书写于玄帛的策命文,苍老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嗣王政,德配天地,威震华夷,承先王之烈,膺上天之命今敬告于昊天上帝、秦室列祖列宗,即秦王位,执圭璧,临兆民”
冗长而庄严的祷祝词中,内侍捧来玄冕十二章服。
嬴政展开双臂,任沉重的礼服加身。
玄衣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缂丝如生,纁裳间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刺绣粲然,蔽膝、大带、佩绶
每一件穿戴,都承载着山河的重量。最后,是那顶最为尊贵的冕旒。
十二道白玉珠旒垂落眼前,轻微晃动,将整个世界切割成摇曳的碎片,同样也为他增添了一份神秘光彩。
透过珠旒望去,臣民的脸庞、宫阙的飞檐、远山的轮廓,都变得朦胧而疏离,唯余一片象征权力的、波光粼粼的模糊。
加冕已毕。
太子政,现在该称秦王政了,缓缓步至丹陛边缘。
珠旒之后,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掠过余朝阳沉静如古井的独目,掠过母亲赵姬复杂难言的眼眸。
他开口。
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广场上每一寸空气,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某种金石相叩的冷冽质地:
“寡人继位,不敢忘先王之志,不敢负祖宗之托,不敢轻天下万民之望。”
顿了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渭水的浩荡与秦风的凛冽:
“自今日始,秦剑所指,非止中原六国!”
“四海八荒,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大秦疆土!”
“凡有阻我秦法东出、王化普世者——”
他右手缓缓抬起,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之剑,然后,猛地挥落!
“皆斩!”
斩字出口的刹那,广场四周巨大的青铜鼎中,蓄积的松脂与香料被同时点燃,烈焰轰然腾空,热浪甚至扭曲了空间光线。
郎卫齐刷刷以戟顿地,甲胄与金铁交鸣之声汇成一声沉闷的雷霆,滚滚碾过咸阳城上空。
百官再次伏地,山呼之声如浪涛拍岸:
“大王万年!大秦万年!”
声震屋瓦,惊起宫檐上栖息的无数雀鸟,黑压压一片冲向湛蓝的天穹。
余朝阳仰头,望着被鸟群短暂遮蔽的日光,独目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欣慰,以及更深沉的、如临渊壑的凝重。
他看见的,不是一个仪式完成的君王,而是一位锋芒毕露,未来注定要开创不世之功奠定炎黄基石的祖龙!
赵姬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晃隔如世,下意识地寻找余朝阳的身影。
目光投去的瞬间,她看见他正沉思的盯着嬴政。
那空荡的眼窝仿佛一个漩涡,将她此刻所有的悸动、不安与灼热全都吸了进去,沉淀成一片无声的叹息。
她攥紧了袖中那块早已被体温焐热的丝绸汗巾,指尖微微发白。
礼成。
新王转身,十二章服袍袖翻卷如垂天之云,缓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咸阳宫正殿。
珠旒摇曳,背影在熊熊火光与万丈晨光中,逐渐融入宫殿深不可测的阴影里。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震天的欢呼与沸腾的决心,一同关在了门外。
一个伟大时代,随着那沉重的关门声,真正拉开了它的序幕。
而殿内深邃的黑暗中,年轻的秦王独自走上御座,手指抚过冰冷鎏金的扶手上的玄鸟纹饰。
又目光扫过《秦王社稷图》上的一位位栩栩如生人物,缓缓吐出两枚大字:
“天下!”
他手掌虚握,眼中闪烁着灼灼火光,贵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