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眉头微蹙。
大明银行管事稟报银粮收储未达预期,让这位信王心里掠过一丝沉鬱。
管事很明显看出了朱由检心情不怎么好,赶忙上前说道:
“王爷,虽收储未及预期,但咱们牵头的那些新业务,倒是都稳稳推进著,成效比预想中还好些。”
管事躬身站在案前,拿出一本厚厚的明细册。
朱由检猛地抬头,眼中的沉鬱瞬间被亮色取代,身子微微前倾,急切问道:
“哦?具体说说,都有哪些进展?”
管事清了清嗓子,翻开明细册,有条不紊地稟报起来:
“先说这银钱兑换业务。
咱们在各分號柜面都设了“专属兑换窗口』,红漆木牌上用金粉写著银钱兑换』四字,格外醒目。
窗旁掛著当牌价,银兑铜钱、铜钱兑宝钞的价更新,清清楚楚。”
“每个窗口都配了两名经验老到的银匠,一手持放大镜看银锭成色,一手用小锤轻敲听声,半点掺假都瞒不过他们。
兑换时用精密践子称重,一分一厘都算得明明白白,按兑换金额的一分到三分收取手续费。
若是兑换数额大的盐商、粮商,手续费能给到一分的优惠,既拢了客源,也稳赚不赔。”
“遇到成色不足的散银,咱们按实际成色折算,比如標著“足色纹银』却掺了铅的,便按九成折算,这中间的差价,每日就能赚出好几千两。
如今每日来兑换的人络绎不绝,光是京城分號,单日兑换流水就有上万两。”
闻听此言,朱由检越发感兴趣了。
而管事话语未停。
“再说说存款。目前各地分號拢共收了三百万两存款,不过咱们没直接囤著银子,而是全换成了天启宝钞兑付给储户。
宝钞由朝廷背书,储户放心,咱们也能腾出银子做周转。”
“这三百万两的活钱』,咱们分了两路用:
一路借给粮商、盐商做临时拆借。
上月山东盐商要凑足盐引银子,急著周转,咱们以他名下三座盐场做抵押,借了十万两给他,月息一分五厘,三个月就能收回近四千两利息。
另一路投给了科学院和內务府的產业。
科学院的玻璃工坊扩產需要银子,咱们投了十万两,按年分红,预计一年能赚两万两0
內务府的天字一號楼要在苏州开分號,咱们投了二十万两,占三成收益,这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来,这还是一门钱生钱的差事。
“你继续说。”
朱由检手中的茶盏都忘记喝了,显然听到这银行能赚取如此多的钱財,让他很是惊诧。
管事继续滔滔不绝:
“最赚钱的还是贷款业务,如今已是咱们的核心进项。”
管事的声音抬高了分,眼里透著得意。
“咱们按对象分了三类放贷:
对绸缎商、盐商、粮商这些大商户,放的是周转资金,要求以店铺、货物或土地做抵押,期限1到3年,年息十五分到二十五分。
对普通百姓,放的是小额贷款,用於婚丧嫁娶、春耕买种,以农具、房屋做抵押,期限1到6个月,利率略高,年息二十分到三十分。
虽单笔数额小,但胜在量大,这个月仅北直隶就放了两千多笔,总金额五万两,到期能赚近千两利息。
对地方官府,主要是官府税收未入库、军需紧急时的短期拆借,以未来税收做担保,利率低些,年息十分左右,但必须有朝廷或巡抚衙门的批文。
上月宣府总兵马世龙要赶製冬衣,急调十万两军餉,咱们借了,三个月后就能收回本金和两千五百两利息。
单这贷款一项,粗略算下来,一年至少能赚百万两利银!”
“百万两?”
朱由检惊得猛地站起身,案上的茶盏都晃了晃,他盯著管事,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么多?可——万一这些人借了不还怎么办?商户破產、百姓逃债、官府拖延,岂不是要亏大本?”
管事闻言,嗤笑一声,语气里带著十足的底气:
“王爷放心!咱们这银行是皇商背景,背后站著的是陛下!
借了陛下的钱敢不还?商户敢赖帐,咱们直接查封他的店铺货物,报官抄家。
百姓敢逃债,官府会帮咱们追討,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抓回来。
官府更不敢拖欠,有朝廷批文在,敢逾期不还,咱们直接上报户部,轻则巡抚受罚,重则革职查办。
这些人借了钱,巴结著按时还,还怕咱们不续借呢!“
朱由检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缓过神:“竟还有这等门道—”
“这才只是试点呢!”
管事笑著翻到明细册最后一页,语气愈发激昂。
“陛下早有规划,等京城试点成功,就把大明银行开到全国各州府去!到时候还能加好几项新业务:
异地匯兑,商人在京城存银子,到苏州能凭票支取,收点手续费,比带著银子赶路安全方便。
信用担保,商户之间做生意,咱们做担保,收担保费。
货幣鑑定与熔铸,帮人鑑定银子真假,还能把散银熔铸成標准银锭,收熔铸费。
官银代存与兑付,地方官府的税银可以存在咱们这儿,朝廷要调钱直接兑付。
票据贴现,商户手里有未到期的欠条,急用钱可以找咱们贴现,咱们扣点利息把钱先给他——””
管事滔滔不绝地说著,每一项新业务都听得朱由检心头剧震。
他站在原地,望著窗外飘落的枯叶,脑海里浮现出大明银行遍布天下、银钱如流水般周转的景象。
这哪里是普通的商號,分明是能撬动整个大明財政的利器!
“这么说来,这银行——真的能长久开下去?”
管事没有立刻回话,神色比之前多了几分谨慎,片刻之后,他才回答道:
“王爷,老奴不敢打包票说万无一失』,但按眼下的势头,先在顺天府试一年水,是稳妥的。“
他抬头看向朱由检,语气沉稳。
“年后若是收稳定,坏帐不超成,再逐步推到北直隶各府。
等北直隶的盘子稳了,各地人才也培养得差不多了,再往江南、西北铺,这样才不会出乱子。”
“试点一年?”
朱由检猛地坐直身子,他眼中满是不解。
“方才你说顺天府一地,单贷款一年就能赚百万两,若是推广到全国,那岂不是日进斗金?为何还要慢慢来?”
管事见他这般模样,连忙躬身解释。
“王爷,您只看到了银赚银的风光,却不知这背后藏著的风险,半点马虎不得。”
他伸出一根手指,先讲放贷的门道:
“就说这放贷业务,咱们现在对商户要求“抵押物价值必超借款额三成』,对百姓要邻里联保+实物抵押』,可即便这样,细则还得磨。
上月有个通州粮商,想借十万两囤粮,拿两座粮仓做抵押,看著够数,可咱们查了才知,粮仓里的旧粮早已霉坏,实际价值不足五万两。
若是当时鬆了口,这钱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要是现在急著推广到全国,各地民情不同,有的地方土地不值钱,有的地方商户爱耍滑头,细则没跟上,要么放不出钱赚不到利,要么放出去的成了坏帐,到时候赔的可不是小数目。”
接著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沉了几分:
“再说说储蓄业务,储户把银子存在咱们这儿,图的是隨时能取』。
若是哪日有流言说银行要倒』,大家都来挤著兑银子,咱们手里的银子都放贷出去了,拿什么兑?
咱们这银行是皇商背景,真出了挤兑,丟的可是朝廷的脸面。
现在顺天府的储户才三万人,咱们预留了一百五十万两应急银』,够应对。
若是推到全国,储户上百万,得预留多少应急银?这些都得慢慢算。”
大明银行毕竟是陛下的產业,万一因为打仗什么的用钱多了,导致流动资金不足,那可是要坏了大事的。
趁著试点的时间,將制度完善了,这才是正確的做法。 最后他指了指帐册上“人员名录”那一页:
“最关键的还是人。咱们现在培养一个熟手,得教他辨银子成色、算利息、记复式帐,至少要半年。
顺天府分號现在有十二名熟手,刚够应付。
北直隶有七府,每府至少要五名,还得再培养三十五人。
要是一下子推到全国十三省,至少要两百名熟手,现在连十分之一都凑不齐。
总不能让生手去当差吧?辨错了银子成色,算错了利息,要么亏了银行的银,要么惹恼了储户,到时候麻烦更大。”
朱由检听著这些话,原本紧绷的身子渐渐放鬆下来,他皱著眉,眼神里的急切慢慢褪去,多了几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低声呢喃,之前只觉得这银行是“捡钱的买卖”,此刻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竟比朝堂上的弯弯绕绕还复杂。
“本王还以为只要有陛下背书,就能一路顺风顺,没想到要考虑这么多。”
“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出这银行的法子的,又是兑换、又是放贷,连异地匯兑』都能想到,这些事儿,简直闻所未闻。“
管事闻言,连忙垂首,语气恭敬得近乎虔诚:
“陛下是天上下来的英明之主,所思所想,本就非我等凡夫俗子能揣测。
单说这“天启宝钞』换存款的法子,既让储户放心,又能腾出银子周转,这等心思,咱们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两人相对感嘆时,却没人知道,朱由校设立大明银行的心思,远不止“赚银”这么简单。
在他那来自后世的文科博士知识里,这银行不过是“掌控金融权”的第一步。
等全国的银行网点铺开,天启宝钞因“能存能贷能兑换”被百姓彻底接受,他便能悄悄收回铸幣权,让朝廷真正掌控“钱袋子”。
当然,这“印钞”的门道更得拿捏好。
若是为了凑军餉、填亏空就乱印宝钞,印得越多,宝钞越不值钱,到最后百姓寧愿用银子、用粮食当货幣,宝钞反而成了废纸,那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所以他早定下规矩:每印一百万两宝钞,必对应五十万两白银或等值的粮食、布匹做“准备金”,確保宝钞不会贬值太快。
这些关於“准备金”“货幣信用”的玩法,朱由校没跟任何人细说。
在这个连“复式记帐”都算新奇的时代,说多了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需要看著大明银行像一棵树苗,先在顺天府扎下根,再慢慢长到北直隶,最后蔓延到全国,等这棵树长得足够粗壮,他便能借著这棵树,悄悄重塑大明的財政与金融,让这积贫积弱的王朝,多一分翻盘的底气。
而另外一边。
想出银行这般天才构想的大明皇帝朱由校,却是在乾清宫东暖阁中眉头紧皱。
他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捏著一本摊开的奏疏,硃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案上堆著半尺高的奏疏,朱红封皮上“弹劾”二字用墨笔写就,在暖光下透著刺眼的尖锐。
这已是今日收到的第三十七本弹劾袁可立的奏疏了。
“陛下,南直隶巡抚周应秋的奏疏还请过目。”
贴身太监王体乾轻手轻脚走进来,將一本新的奏疏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
“还有三位御史联名上书,说袁可立坐拥十万兵甲,却纵贼寇陷嘉兴,置江南百姓於』,请陛下即刻召袁回京问罪。”
朱由校抬眼瞥了眼那本奏疏。
周应秋
此人便是南直隶出身的,家乡遭遇兵祸,他自然坐不住了。
朱由校伸手拿起,草草扫了几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周应秋倒会说漂亮话,他在南直隶任上,除了给士绅说好话,还做过什么?”
话落,便將奏疏扔回案上,与其他弹劾奏疏堆在一起。
王体乾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他跟著朱由校多时,深知这位皇帝心思比谁都深。
袁可立在江南按兵不动,绝非“戡乱不力”,而是另有深意。
朱由校靠在软榻上,目光飘向窗外。
殿外的雪还没化,琉璃瓦顶积著厚厚的白,像给紫禁城裹了层银甲。
这些臣僚弹劾袁可立,其实就是对他的政策不满。
但
所谓“坐视贼寇势大”,不过是他要求袁可立做的事情罢了。
江南积弊已深。
从嘉靖到万历,士绅们借著“优免赋税”的特权,兼併土地、隱匿人口。
漕运上的粮商与官宦勾结,每船粮食要剋扣三成,留给百姓的只剩残羹冷炙。
太湖的海盗更是与士绅互通有无,抢来的財物一半分赃,一半用来买通官府。
这些毒瘤若不借著战乱的机会连根拔起,只派军队平了王好贤,过不了几年,江南还是会乱。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口。
万历末年,大明人口已逾万万,可耕地却只有七八亿亩,人均不足七亩,流民越来越多,河南、陕西的灾民甚至易子而食。
王好贤的乱军虽残暴,却在无形中耗减著过剩的人口。
松江、嘉兴一带的流民,半数被乱军裹挟,战死、饿死的不在少数,待战乱平定,剩下的百姓便能分到无主的土地,人地矛盾自然会缓和。
只是这话,他没法说给臣子们听。
朝堂上的官员,赴有八九与江南士绅有牵连,要么收了贿赂,要么家族在江南有田產,他们弹劾袁可立,不过是怕乱军再闹下去,烧到自己的利益。
若真把“借战乱清淤、减人口”的心思说出来,怕是要被骂成“暴君”,甚至引发官员集体罢官。
“传旨內阁,擬一道申斥袁可立的旨意。“
朱由校忽然开口,声音高带著几分疲惫。
“就说他迁延不进,致贼寇蔓延』,令他三月內剿灭王好贤,否则革职查办。”
王体乾愣了愣,隨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这道旨意看似严厉,实则是给朝堂一乗交代。
“三月之限”足够袁可立完成清淤,“革职查办”更是虚话,毕竟袁可立手高握著江南的兵权,真要治罪,江南会更乱。
朱由校看著王体离去的背影,轻轻嘆了口气。
他这乗皇帝,看著坐拥天下,却处处受掣肘。
想整顿江南,要应付满朝的弹劾。
想推新矮,要顾虑士绅的反弹。
连借银行聚財,都要慢慢来,怕引发挤兑。
此番三乗御史联名请辞,说“陛下偏袒袁可立,不顾江南百姓死活”。
昨日户部尚书又上书,说“军餉不足,请陛下停办科伟院工坊,节省开支”。
这些人要么是真糊涂,要么是装糊涂,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哪管大明的死活。
就怕这些人,在暗地高给他整什么活。
毕竟。
面对著自己的利益受损,做出不利付大明利益的事情,是这些官员可付做出来的事。
不过
这些人,不管有什么心思,都改变不了他的主意。
乍袁可立清完江南的毒瘤,乍大明银行在顺天府试点成功,乍新科进士们成长起来,乍他的新矮一点一点的推行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是这过程,註定要苦一苦江南的百姓。
也要他这乗皇帝,扛下所有的压力与非议。
但他是皇帝,肩扛两京一赴三省,真出了什么事情,他这乗皇帝,也必须担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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