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哲将“奉天子以令不臣”这道战略中,最大的弊端点了出来。
权力之争。
按照原本历史上,那位天子的尿性,势必不甘于有名而无实,各种手段夺权是必然。
别管是曹操这种外姓也好,还是老刘这种同宗也罢,都是一样。
权力之前,亲兄弟都能杀到你死我活,何况是老刘早就出五服之外,血缘稀薄到快要忽略不计地步的远亲。
天子要夺权,老刘该怎么办?
交是肯定不能交的。
老刘只是仁厚,却并非天真无邪,一门心思只想着匡扶汉室,没有一丝一毫私念。
况且就算老刘要交,他们这些做臣下的,也不可能让老刘交。
不交,就是不尊天子号令,就要与天子产生冲突矛盾。
软的不行,天子必然会来硬的,就如对付曹操那般,发动各种兵变,以流血的方式夺权。
你老刘要平定兵变,就只能杀人。
曹操本身就心狠手辣,又是外姓权臣,自然能毫不心理负担,对刘氏宗亲和“谋逆”汉臣们大举屠刀。
老刘能吗?
一个宣称要匡扶汉室的刘氏子弟,却高举屠刀,将忠于天子的汉臣屠戮殆尽——
若老刘真这么干了,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岂非一夜之间崩塌全无?
何况以老刘的宽仁性情,边哲相信他根本也拿不起这屠刀。
不杀,人家就会以为你软弱无能,就会不停的搞事情。
你刘备什么也不用做了,天天焦头烂额,就忙着应付没变没了的兵变吧。
如此,何以平定袁曹等群雄,何以平定天下,兴复社稷?
性格决定命运。
正是老刘仁厚的性格,令边哲意识到,曹操走过的路,老刘未必就能走的通。
或者说,还有比挟天子以令诸候这条路,更适合老刘的路呢?
“军师所虑甚是,是攸疏忽,未能思虑周密。”
“以攸所见,天子虽无圣君天姿,却也并非平庸之主,未必没有亲掌大权的心思。”
“若如此,迎奉天子入兖,确实有诸多不可控之变量。”
“于主公而言,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实是不好估量。”
荀攸何等智计,显然立时悟懂了边哲言外之意,立场随之摇摆起来。
满宠和陈登二人,亦是微微点头,眉头随之凝起。
陈登目光打量向边哲,却从边哲神情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于是亲手为边哲酒了一勺酒,问道:“军师既思虑深远,一语看穿公达此略之弊端,莫非心中另有良策?”
荀攸和满宠被提醒,皆抬头望向了边哲。
“瞒不过元龙呀——”
边哲自嘲一笑,呷一口酒,方道:“我是在想,既然奉天子以令不臣这条路不太好走,主公何不走尊王攘夷”这条路?”
尊王攘夷!
三人先是一愣,旋即眼中精光涌现。
他三人皆是饱读史书,岂会不知尊王攘夷为何意。
当年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北胡荆蛮等夷狄频繁入侵中原。
齐桓公便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帜,邀诸候会盟,以诸候长身份,尊周天子以讨伐四方夷狄。
当然,攘夷只是其一,齐桓公籍此为开端,除了讨伐夷狄之外,还打着尊王旗号,讨伐那些所谓“不尊周室”的诸候。
尊王攘夷也很快由尊周王而攘夷狄,快进到了尊周王而诛乱臣贼子。
齐桓公也借着尊王攘夷,成为了春秋霸主,令齐国称霸天下。
其实奉天子以令不臣也好,挟天子以令诸候也罢,或是尊王攘夷也罢,性质都差不多。
尊王的区别在于,我只是尊天子,而不是实际控制天子。
换而言之,你天子仍旧居于长安,我刘备也不迎你至兖州。
我尊你敬你,给你进献粮草贡品。
若我想打谁了跟你汇报一下,你痛痛快快的准奏,授我以讨伐诸候之权,以回报我对你的尊奉。
如此一来,既能以尊王的大义名分来收取人心,吸引天下英才来归,又能拿到名正言顺讨伐不臣之权,还不必受天子钳制,不用担心与天子起冲突。
而对天子来说,长安城里都是他说了算,没有权臣在他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令他如梗在喉,如芒在背。
你安心做你的天子,谁敢对你不敬,我刘备就替你打谁。
如此,岂非君臣双赢?
“好一个尊王攘夷,军师此策,确实要优于奉天子以令不臣!”
荀攸瞬息间想明白其中利害,不禁拍案大赞:“关中残破,周遭各路诸候中,唯有主公有能力,亦有意愿为天子进献粮草,供养百官。”
“如此,则等于主公握住了朝廷的命脉,主公凡对天子所请,天子自然会有求必应。”
“这样一来,主公虽未迎天子入充,却依旧可达到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效果。”
“而天子不在充州,主公则不必防范天子夺权,天子的权威也不会与主公的权威冲突。”
“以每年区区数万解粮草,而换得奉天子以令不臣之大义名分,值也!”
陈登亦是恍然明悟,啧啧慨叹道:“边军师深谋远虑,当真远胜于登也。”
“不错,以主公刘氏宗亲的身份,这尊王攘夷之策,确实比奉天子以令不臣要更优。”
智者所见略同,荀攸能看出利害关系,陈登自然也立时看出。
“宁也赞同军师这尊王攘夷之策。”
满宠欣然点头,却话锋一转:“不过这攘夷之原意,乃是攘除夷狄,现下主公要攘除的,却是汉之逆贼。”
“宠以为,军师此方略,应该叫尊王攘逆更贴切。”
边哲一笑,酒杯轻轻一扬:“攘狄也好,攘逆也罢,其意相同,换汤不换药而已。”
“不过伯宁提醒的也是,那就叫尊王攘逆吧。”
四人这般一合计,就此商定了老刘对待天子的态度,也拟定了“尊王攘逆”的政治纲领。
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这面旗帜给打出去。
你打这面旗帜的意图,乃是打给天下人,打给各路诸候,打给四方贤才看的。
总不能关起门来,搁自家屋里吼一嗓子“我刘备要尊王攘逆啦”,谁又会当回事呢?
这面旗帜,一定要打的响亮,打的声势浩大,打的天下人皆知,四海为之震动。
说白了,就是要造势。
“主公既是仿效齐桓公尊王攘夷,那何不一学到底?”
“不如就效仿齐桓公葵丘之盟,以讨伐郭李二贼,救扶天子为名,邀各路诸候前来会盟,趁势打出尊王攘逆”这面大旗!”
“军师以为如何?”
陈登反应极快,即刻献上一策。
荀攸满宠眼前一亮,皆是点头称是。
“会盟——”
边哲眼珠转了几转,欣然道:“主公不光要与诸候会盟,这会盟之地,咱们也选在酸枣。”
“袁绍吃了这么多年盟主的红利,也该把盟主的位子让出来,让主公也吃一吃了。”
荀攸三人蓦然省悟,不约而同面露惊喜。
当年袁绍为何能逼得韩馥让冀州?
一者自然是其四世三公之盛名。
二者则是当年诸候讨董,会盟于酸枣,袁绍被共举为盟主。
正是凭借着盟主身份,袁绍方能名正言顺,号令诸如曹操这等诸候,为其谋取私利。
我刘备二次会盟于酸枣,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我刘备已取代你袁绍,成为了关东诸候新盟主。
你袁绍当年吃过的红利,我刘备也要吃上一吃。
至于你们来不来,那就看着办吧。
反正我是奉天子之诏,尊王护驾,讨伐西凉逆贼。
你们谁不来会盟,就是摆明了对天子不尊,就是打算做大汉的逆贼。
那我他日讨伐你们,便是尊王攘逆,名正而言顺。
“妙哉,军师将会盟之地选在酸枣,当真是一步绝妙好棋!”
陈登大赞。
荀攸和满宠,皆是欣然认同。
尊王攘逆之策定下,会盟诸候之地也就此定下。
边哲遂是一面痛饮,一面与荀攸三人,将具体细节商量了一遍,以便明日奏呈老刘决断。
这一商议,不知不觉便已入夜。
直至华灯高挂时,荀攸等方才意气风发,尽兴而散。
“叔父所言不错,我这位妹夫,果然非是常人也——”
马车之上,荀攸心中感慨万千,思绪滚滚。
不觉回往府邸。
一进堂中,一位熟悉的面孔,已等侯多时。
“叔父?”
荀攸认出来人,不由面露喜色,忙上前参拜,奇道:“叔父不是身在徐州么,怎忽然会回颍川?”
“自家人,公达不必多礼。”
荀或将自家大侄子扶起,笑叹道:“为叔也是得知颍川为玄德公所得,便想也该是归家的时候了,所以便星夜兼程的赶了回来。”
解释过原由后,荀或好奇道:“听家仆言,你是被玄龄邀往府中赴宴,怎会这么晚才回来?”
荀攸自然不会隐瞒,遂将边哲为他接风洗尘,并邀满宠陈登等赴宴,商议出尊王攘逆之策的经过——
以及边哲选定,要请刘备在酸枣邀天下诸候会盟之事,一一皆向自家叔父道来。
“尊王攘逆?”
“邀天下诸候会盟于酸枣?”
“这——这真是你妹夫所提之策?”
荀或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