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战(1 / 1)

车轮与铁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喷薄的白色蒸汽,庞大的列车缓缓停靠在哈城站台,精准地吻合着那沉重而规律的节奏。

车厢内灯光晃动,行李架上的包裹轻微震颤,乘客们纷纷起身,带起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

鲁明站在靠近过道的位置,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副圆框黑色墨镜,镜片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正准备将墨镜戴上——或许是想以此遮掩一下眼神,或许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就在这列车将停未停、惯性使得所有人都轻微前倾的刹那,站在他侧后方的叶晨,仿佛被这惯性带得身形一晃,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

或许是某个乘客放在地上的小包袱,或许只是车厢地板本身的轻微起伏,整个人向前一个踉跄,肩膀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鲁明端着墨镜的那只手肘麻筋处。

“哎哟!”

鲁明只觉手臂一麻,半边身子都跟着一酥,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副圆框墨镜脱手飞出,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掉落在车厢并不算干净的地板上。

还没等鲁明从手臂的酸麻和意外中反应过来,踉跄中的叶晨似乎为了稳住身形,脚下本能地一踩——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清晰地从他脚下传来。车厢里附近几个正准备下车的乘客下意识地看过来,随即又事不关己地移开目光。刘奎也诧异地转过头。

叶晨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撞了人、又踩碎了东西,连忙站稳,脸上露出一副混合着歉意与疲惫的神情,看向皱着眉、活动着手腕的鲁明:

“哎!老鲁,对不住对不住!你看我这事儿闹的!”

“昨晚想到要回家了,心里头……有点乱,没休息好,这火车坐得我昏昏沉沉的,脚下都没根了。实在不好意思,等下了车,我赔你一副新的,保证一模一样的!”

鲁明甩了甩依旧有些发麻的手臂,眉头却没有舒展。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副被踩得镜框变形、镜片碎裂、彻底报废的墨镜,然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看向叶晨。那张脸上写满了“抱歉”和“疲惫”,看起来毫无破绽。

但鲁明不信。

太巧了,火车刹停的惯性谁都有,怎么就他偏偏踉跄得这么“准”,正好撞到自己拿墨镜的手肘麻筋?又那么“巧”,一脚就踩在了掉落的墨镜上?这墨镜虽说不上多名贵,可也是他用了挺久、颇为顺手的一件小东西。

他想起刚才周乙去厕所,想起自己中途折返的查看一无所获,心里那点怀疑的苗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意外”浇了一小勺油。

鲁明隐晦的打量了一眼叶晨,经历过两年前的“乌特拉”行动,他一直就觉得叶晨这个家伙不对劲。

当时就是他与叶晨来招呼王郁和王楚良的,张宪臣正是通过厕所给王郁传递的情报,只不过当时的情报被叛徒谢子荣给修改过了,鲁明事后从高彬那里知道了一切细节。

所以刚才叶晨去到厕所的时候,其实鲁明的心里就已经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甚至在押送那个小四眼去行李车的时候,他还特意找了个借口中途折返回来,查看了一遍厕所,可惜,没找到任何线索。

鲁明的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微微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叶晨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上——那副擦拭得很干净、样式更显精致的方框墨镜。

“呵呵。”

鲁明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点莫名的意味:

“周股长客气了。赔就不必专门下车去买了。”

他用下巴点了点周乙手中的墨镜,然后说道:

“我看你手上这副就不错,样式还挺新颖。要不然,直接赔给我算了?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鲁明的目光紧紧锁定叶晨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不仅仅是一副墨镜,更像是一次随口的、却暗藏机锋的试探。

他想看看,周乙对这看似“无礼”的要求,会作何反应。是勃然大怒?是尴尬推脱?

叶晨脸上的歉意收敛了些,也笑了,是那种带着点无奈和坦诚的笑。他拿起手中的方框墨镜,对着光看了看,又小心地收拢,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

“老鲁,你这可难为我了。这副可不行。这是……嗯,你嫂子,从国外特意给我带回来的礼物,算是……念想。”

叶晨语气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压低了些声音:

“我要是把这玩意儿送了人,回头让她知道了,非得跟我闹翻天不可,搞不好真能扒了我的皮。你是不知道,女人家在这些小物件上的执念……”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带出了点夫妻间私密的、略带抱怨的温情,将一个看重妻子心意、有些“惧内”的丈夫形象演绎得自然生动。

同时,也轻巧地将墨镜的特殊性(国外带回的礼物)和私人性点明,堵住了鲁明进一步索要的可能。

一旁的刘奎,看着两人这番言语往来,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甚至有点不耐。

他虽然莽直,但不是傻子,这一路上鲁明对周乙那种似有若无的针对和阴阳怪气,他多少感觉出来了。

不就是一副破墨镜吗?踩坏了赔就是了,至于这么不依不饶,还要人家老婆送的礼物?这鲁明今天是怎么了,心眼比针尖还小?

眼看气氛有点僵,刘奎觉得自己不能干看着了。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鲁明的肩膀,打着哈哈道:

“哎呀,老鲁,行了行了!不就是一副墨镜嘛!多大点事儿!周股长都说了赔你新的了。

等下了车,安顿好了,我陪你去挑一副,挑副好的!走走走,车停了,赶紧下去吧,高科长他们估计都等急了!”

他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把“鲁明斤斤计较”的观感坐实了,同时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鲁明被刘奎这么一打岔,又深深看了一眼叶晨那副坦然中带着点无奈的表情,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他知道,眼下是问不出什么了。叶晨的反应太快,太圆滑,借口找得滴水不漏。

“行啊,那我可等着刘队长你的好墨镜了。”

鲁明顺势下了台阶,但目光里的审视并未完全散去。他用脚嫌恶地踢了踢地上那副破碎的墨镜,仿佛还带着一丝怨气,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走吧。”

鲁明率先迈步,朝着车门走去,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被刻意压抑的疑窦。

叶晨跟在后面,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场无心的意外。只有他自己知道,踩碎那副墨镜,既是阻止鲁明用它来遮掩观察(尤其是在接下来面对顾秋妍和高彬的复杂场面时),也是防止自己的接头对象到时候一不小心,再认错了人,那乐子可就大了。

而自己手中这副被小心保护的方框墨镜,其作为接头信物的使命已经完成(与孙悦剑确认),现在,它必须完好地出现在顾秋妍面前,这是他们“夫妻关系”合理性的又一个微小证据,也是接下来,在所有人面前必须演好的、另一场戏的关键道具之一。

车门打开,哈尔滨冬夜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站台上,灯光昏暗,人影憧憧。叶晨的目光,越过鲁明和刘奎的肩膀,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人群中那个穿着呢子大衣、围着皮草围脖、显得过分“出众”也过分紧张的身影——顾秋妍。

以及,站在她旁边,那个身材短粗、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男人——高彬。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他微微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将手中那副方框墨镜,稳稳地拿好。

车门一开,凛冽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水泼洒进来。鲁明紧随在押着小四眼的刘奎身后跳下火车,双脚踩在冰冷坚实的月台上,几乎没做任何停顿,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便已经迅疾而精准地扫过站台上等候的人群。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穿着深色厚重大衣、表情模糊的男人们,掠过那些瑟缩在丈夫身后、衣着保守暗淡的太太们,然后,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间定格在了一个身影上——

呢子大衣,皮草围脖,精致的呢帽下露出清秀却紧绷的侧脸。她站在那里,即便刻意保持着距离,也像一颗误落入煤堆的珍珠,散发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光泽与不安。

太显眼了!

鲁明心中立刻划过这个评判。不是不好看,而是……不合时宜。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过分的“出众”本身就是一种值得玩味的标签。这就是周乙那个据说从国外回来的“妻子”?果然……有点意思。

鲁明看见高彬的夫人,那位同样衣着朴素、毫不起眼的女士,轻轻用肩膀碰了碰那个时髦女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鲁明听不见,但从口型和高夫人略带催促的眼神看,无非是让她“快去”。

那时髦女人——顾秋妍,身体似乎更僵硬了。她的目光急切而惶恐地在陆续下车的人流中逡巡,尤其是在那些戴着眼镜的男人脸上停留。

鲁明注意到,她的视线甚至在刘奎押下来的那个小四眼(戴着近视镜)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又失望地移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在找人,找一个特定的人?鲁明的疑心更重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车厢门处,叶晨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他似乎先适应了一下站台上的光线和寒冷,然后,做了一个非常自然的动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方框墨镜,稳稳地戴在了脸上。

几乎是墨镜架上鼻梁的同一瞬间,鲁明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个一直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的蓝衣女人,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

虽然她的表情依然紧张,但那种濒临崩溃的惶恐感,明显消退了。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刚刚戴上墨镜的周乙身上。

找到了。鲁明心中冷笑,这么精确的识别?仅仅靠一副墨镜?这“夫妻”间的默契,还真是……“感人”啊。

叶晨仿佛没看到鲁明审视的目光,他脸上甚至漾开一种混合着长途疲惫和即将见到家人的、憨厚而真实的喜悦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的鲁明的肩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几个人听清:

“老鲁,让一让,让一让,我都一年半没见着媳妇儿了,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哈!”

那语气,那神态,活脱脱一个归心似箭、眼里只有自家女人的普通男人。

鲁明被他拍得侧了侧身,还没等他做出更多反应,周乙已经挤过他,脚步略显急促却并不慌乱地,朝着顾秋妍的方向径直走去。

月台昏黄的灯光下,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终于面对面站定。寒风卷动着顾秋妍的围脖流苏,也吹动着周乙大衣的下摆。

叶晨看着眼前这个明显紧张过度、甚至带着点抗拒的女人,脸上那种憨厚的笑容淡去了一些,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凝视。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远处旅客的嘈杂:

“秋妍,”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又似乎在感叹,“你变样了。”

这是接头暗号的第一句。平淡,甚至有些生硬,不像情话,更像一句陈述。

顾秋妍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透过那副方框墨镜,她看到了一双极其沉静、甚至有些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和刚才那个笑着挤开鲁明的“憨厚丈夫”,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点久别重逢该有的、混杂着生疏和感慨的意味:

“你也变了。”

暗号对上了。

顾秋妍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原处,虽然依旧悬着,但至少落在了实处。

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瞬间攫住了她,甚至让她忽略了那句“你也变了”背后,对方那过于冷静审视的目光。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怀抱是冷的,带着车厢的闷气和室外的寒意,大衣的质地粗糙,硌着她的脸颊。

但此刻,这个冰冷的拥抱,却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唯一可以抓住的、合法的“救命稻草”。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借此避开高彬、鲁明以及其他所有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也掩饰住自己几乎控制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叶晨的手臂在她背上象征性地、略显僵硬地环了一下,便松开了,更像是一种礼貌性的回应。

他的目光,却越过顾秋妍的头顶,与不远处高彬平静投来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高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场演出的顺利开场。

就在这时,在相邻的前一节车厢门口,一个穿着普通深色大衣、围着灰色围巾、提着旧皮箱的女人,静静地走下了火车。她是孙悦剑。

她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月台中央那对相拥的“夫妻”。看到他们成功接头的刹那,她眼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的欣慰——任务关键一步完成了,她的丈夫暂时安全了。

但下一秒,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酸涩的情绪,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那拥抱虽然短暂而略显生硬,但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久别夫妻的真情流露。

那个穿着呢子大衣、年轻而带着异国风情的女人,此刻正“合法”地站在她丈夫身边,扮演着“周太太”的角色。

而她,这个真正的妻子,却只能像一个无关的旅客,拎着行李,远远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多希望,此刻能光明正大走上前去,迎接丈夫的人是自己;多希望,那个可以名正言顺拥抱他、关心他的人,是自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所有的担忧、思念和爱意,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甚至不能多看一眼,必须立刻转身离开,隐入人群。

孙悦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瞬间涌上的湿意逼了回去。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叶晨的方向。

他正轻轻拍着顾秋妍的背,低声说着什么,目光却依旧警觉地扫视着周围。

然后,孙悦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拎起皮箱,迈开脚步,朝着与那对“夫妻”相反的方向,朝着出站口那一片更深的黑暗与寒冷,头也不回地走去。

背影挺直,脚步沉稳,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冰冷而坚硬的、名为“使命”与“牺牲”的刀锋之上。

月台上,寒风依旧。拥抱分开,叶晨自然地揽住了顾秋妍的肩膀,转向高彬和众人的方向,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符合“归来游子”与“下属”身份的、客气而略显疲惫的笑容。

“高科长,劳您和诸位久等了。这位是内子,顾秋妍。”他介绍得简洁而正式。

顾秋妍也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对着高彬和其他人微微颔首。只是她指尖的冰凉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惶,恐怕难以逃过高彬和鲁明这种人精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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