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士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天道幽微,即便是他这般算尽春秋之人,也难在云遮雾绕时将万事看个分明透彻。
恰在此时,漫天瑰丽霞光自小院上空迤逦而过,那剑意馀韵未散,竟引得院内桃枝无风自动。
他倏然转头,望向门坎上那个一直自顾自玩着手指时不时呵呵笑的姑娘。
名唤贾佳嘉的痴儿依旧坐在原处,可那双总是懵懂的眸子里,此刻却漾着异样的流光,素白的面颊泛起海棠般的红晕,连呼吸都带着不寻常的温热。
她叫贾佳嘉,是他游历世间时捡到的痴儿,心思纯净如白纸,却有着一种连他也觉惊艳的灵觉。
这般情状,分明是…
黄龙士心头电光石火般一闪,骤然望向太安城方向。
万千线索在脑中交织,他终于知道自己算漏了什么。
他低声自语,念叨出一个名字:
剑邪——贾琰。
“佳嘉。”
黄龙士温声开口。
贾佳嘉转过脸来,清秀面容上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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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未减,呵呵笑着:
“爹…啥事?”
“江南不必去了。”
黄龙士袖中的手指轻轻掐算:
“你且往太安城走一遭,帮爹看看。”
他语气依旧平淡:
“什么都不必做,就去看看那座城,看看那些人…特别是那个叫贾琰的少年人。”
贾佳嘉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扯住黄龙士的衣袖:
“哦…那爹帮我看着徐凤年!”
她痴痴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清明:
“可别让人杀了他,佳嘉还没报恩呢!”
北凉四州,暮色四合。
那道自太安城而起的绯红霞光,横跨万里山河,此刻竟在北凉上空凝滞不前。
霞光流转间,隐约已成凤凰展翅之形,瑰丽绝伦,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三十万北凉铁甲,早已森然列阵于东线。
冰冷的铁盔下,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
此刻这些百战老卒竟个个面色潮红,望着天穹上那抹妖异霞光,粗重的喘息声在军阵中此起彼伏。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战马不安的刨蹄声,混着北风卷动旌旗的猎猎作响。
听潮阁顶,李义山扶着冰凉的玉栏杆,瘦削的身躯在宽大裘袍中微微发颤。
这位算无遗策的北凉首席谋士,此刻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骇然的神色。
“不可能”
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
他算尽了离阳庙堂的尔虞我诈,算尽了北莽女帝的狼子野心,算尽了江湖武夫的快意恩仇,甚至算尽了徐骁此去太安可能遭遇的种种明枪暗箭。
离间、构陷、暗杀、杯酒释兵权每一种可能,他都推演过无数遍,并为此布下了相应的后手。
他坚信,离阳赵室再如何忌惮北凉,也绝不敢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对三十万戍边将士挥动屠刀!
北凉若乱,北莽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太安城亦将危如累卵!
这绝非离阳任何一方势力,无论是皇室、文官集团还是勋贵将门,愿意看到的结局!
除非祁嘉节疯了!
不,即便是疯子,也不可能驱动如此违背常理、违背利益、违背天下大势的一剑!
李义山闭目感受着那道剑意中汇聚的磅礴气息,那浩瀚如海的人间情欲之力,便是以他这般渊渟岳峙的定力,稍一触碰也觉心头燥热难当。
这是
邪剑仙?
闭目感受着那这一剑汇聚的人间情欲之力,浩瀚如海,便是他这般年纪如渊般的定力,只稍稍感受便觉心头火热。
这是
邪剑仙?
这一刻,他再不敢将那个太安城传来的“少年天才“视作等闲。
这一剑的邪性,已足以比肩春秋大魔头黄龙士,比肩人屠徐骁
他不敢想象这一剑落入北凉军中的后果。
“先生!”
褚禄山粗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快步冲上听潮阁:
“先生!“
褚禄山粗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快步冲上听潮阁:
“这阉狗养的祁嘉节,他想干什么?还有是那个借他的手段,真要与我北凉三十万铁骑不死不休吗?“
李义山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定着天空中那只逐渐凝实的火焰凤凰,声音低沉得可怕:
“禄球儿,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绝境,越需清醒。
“这一剑…不对劲。”
他喃喃道:
“祁嘉节若真想毁我北凉,剑尖应对准凉州城…为何悬而不落,只是威慑?”
天空中的凤凰霞光愈发璀灿,羽翼舒展,仿佛随时会扑将下来。
三十万北凉军阵中,呼吸声愈发粗重,再不复先前的肃穆森严。
他们不畏死,但他们还是人,是血肉之躯,终难抵这勾魂摄魄的旖旎剑意。
李义山缓缓闭上眼,脑海中万千讯息飞闪而过。
猛地,他睁开眼,瞳孔骤缩。
“难道这一剑的目标是凤年?“
这个念头如惊雷炸响。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三十万精壮老兵浑身燥热难当,仿佛被无形火焰点燃。
天空中那霞光凤凰骤然振翅,周身烈焰腾空,将暮色染成一片绯红。
李义山骇然失色,厉声大喝:
“拦住它!“
褚禄山毫不迟疑,魁悟身形拔地而起,如流星般直射半空。
那凤凰却似有灵性,只一记凤凰轻点头,褚禄山便浑身赤霞缭绕,双目浴火,竟再难前进分毫。
与此同时,听潮阁中另有数道强横气息冲天而起,试图阻截。
那凤凰却流露出拟人化的不屑,仿佛急着去寻觅配偶的雄鸟,双翼一振,掉头便走,化作一道绚烂流光,直往江南方向掠去。
贾琰缓缓睁开双眼。
始终静坐捻珠的贾母忽然手指一颤,佛珠串“啪“地断落,檀木珠子滚了满地。
她骇然发现,这孙儿不过闭目半日,周身气息竟已攀升到让她完全看不懂的境界。更令人心惊的是,他浑身骨骼正发出玉碎冰裂般的轻响,分明是体魄正在经历脱胎换骨的变化。
借剑祁嘉节,原是谢观应的一步棋,是离阳皇室布下的一局。
可任他也没料到,这个被当作棋子的北地剑客,竟敢以命填棋——
胜天半子!
这一剑带着贾琰神游万里,途经十三州,纳尽红尘情欲为炉火,最终以北凉三十万铁血老卒压抑多年的赤诚为锤,千锤百炼。
剑成天象!
再看钦天监玄坛,八百炼气士已东倒西歪,个个力竭。
晋心安呆立原地,望着老友怔怔出神。但见祁嘉节面如枯槁,仿佛被烈焰烘烤过的老木,满头青丝尽化灰白,稀疏得遮不住头皮,只剩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
贾琰心念微动,潜蛟古剑自行出鞘。
他一步踏落剑身,青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忽然放声高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万里求其凰——“
这歌声清越入云,竟引得满城暮鸦齐喑。
天际残霞为之倒卷,化作漫天流金。
“祁先生这一剑剑成天象。“
贾琰声传四野:
玄坛之上,祁嘉节涣散的目光忽的凝聚,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两个破碎的气音:
“值得。“
话音未落,他周身竟无火自燃,却不是凡火,而是万千霞光自七窍中喷薄而出。
那一身磅礴气机尽数散去,在太安城上空化作一只流光溢彩的凤凰虚影,展翅时长鸣清越,羽翼洒落点点金辉。
晋心安跟跄扑到老友方才坐化的位置,十指深深抠进青砖缝隙,老泪纵横:
“求仁得仁求仁得仁啊!“
梦坡斋内,青灯如豆。
谢观应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如玉的黑子。
面前棋盘上星罗棋布,却是一局已然终了的残局。
窗外,太安城上空的凤凰虚影尚未完全消散,流光溢彩,映得他素来平静的面容明明灭灭。
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呵”声,似笑非笑,嘴角牵起的弧度里带着三分苦涩,七分自嘲。
“好一个祁嘉节…好一个‘凤求凰’…”
他低声自语,眸中神色复杂难言。
以他的谋算,自然能推演出当那缕融合了太虚幻境玄妙的“海棠春”剑意落入祁嘉节手中,会催生出何等的变量。
他也算准了这位北地剑豪自斩烦恼根后,心性必然走向偏执极端,行事再无顾忌。
甚至,他能将那位人猫韩貂寺的心思也纳入棋枰,此人必会利用此局,或明或暗地推动,既要全了皇帝的心思,也要为自己谋一份“忠心”的凭证。
他更料到,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祁嘉节,得了这积蓄万民情欲、足以撼动天象的一剑,绝不会甘心只做一枚指向江南的棋子。其剑锋所向,必是那凉州城,是为那祁家满门的血债,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谢观应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出身春秋十大阀阅之首的甲阳的谢家,眼中所见是神州陆沉后的气运流转,心中所谋是再定千年的乾坤秩序。
似祁嘉节这般,一生沉溺于剑道,困于私仇,甚至连与琰儿比剑时心魔丛生,以致挥剑自宫,最终投身宫闱成为“御用剑豪”的武夫,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子,甚至…是有些可悲的蝼蚁。
他连去仔细算计其心思都觉得是浪费精神,不过是顺势而为,将其嵌入离阳天子的大局之中,物尽其用罢了。
可他万万没有算到,这个被他轻视的“残躯武夫”,这个理应怨恨贾琰逼其自断尘缘的“失败者”,竟能有如此气魄与格局!
非但没有记恨贾琰,反而以残躯为舟,借离阳八百炼气士与自身独到的指玄秘术,瞒天过海,御剑神游天下十三州!
他以命为引,以自身毕生剑道为薪柴,硬生生将那原本令他屈辱的、属于晚辈的“海棠春”剑意,铸就成了煌煌天象!
这不是简单的借力,这是以自身道基、性命为代价,为后来者开道!
“倒是谢某…小觑了天下英豪。”
谢观应缓缓闭上眼,指尖的黑子“啪”一声轻响,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他自负能观天下人,天下事,今却算漏了这舍身为晚辈开道的…剑客风采。
首辅府,书房。
张巨鹿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天际残留的霞光,默然凝视着堂中停放的两口棺材。
一口是徐骁带来的,黝黑沉重,散发着北地柏木的冷香。
另一口,则是张巨鹿早已为自己备下的楠木棺,朴素无华。
他一生秉持着“愿为百姓做实事”的信念,致力于打压豪门,提拔寒士,试图在这赵氏皇权与世家门阀的夹缝中,为天下苍生闯出一条路来。
他自诩清流领袖,以天下为己任。
可今日,徐骁抬棺入京,那份视死如归的坦然。
祁嘉节以命填棋,求索太平,那份超越私仇的壮烈都象是一记记重锤,敲打在他的心口。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首辅,终日困于朝堂争斗、政令文书,所思所想,依旧是如何稳固赵家江山,如何平衡各方势力。
他眼中的“天下”,终究跳不出“赵家的天下”这个樊笼。
而北凉,在朝廷诸公眼中,也始终是“北凉王的北凉”,是需要提防、削弱,甚至牺牲的外藩。
他张巨鹿,呕心沥血,自认为在做着经世济民的实事,可格局与眼界,竟还不如一个被斥为“人屠”的边王,一个被视作“鹰犬”的剑客来得通透、来得大气!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眼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却并未提笔,只是对外面沉声道:
“来人。”
心腹老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将北凉王送来的那口棺材。”
张巨鹿的声音平静无波:
“连夜启程,送还江南。”
老仆身形微震,似有不解,却未多问,只是垂首应道:
“是。”
“等等。”
他转身,目光扫过那口为自己准备的楠木棺。
“将这一口,也一并送去。”
老仆猛地抬头,脸上终于露出惊容:
“老爷,这”
“送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