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后初霁,日光通过窗棂。
贾琰自听竹苑那间略显逼仄的厢房推门而出,立于阶前,深深吸了一口清冽寒气。
经过一夜调息,识海中那新悟的、带着几分缠绵靡艳之意的第三剑意“海棠春”,总算是初步敛去了外泄的锋芒,不再轻易扰动外物。
他正欲往梦坡斋去,刚绕过院门那丛覆雪的翠竹,却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竟是贾政从周姨娘房中出来,父子二人在这清晨微光里打了个照面。
贾政显然也未料到在此撞见他,脚步一顿,那张素来板正的脸上竟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赧色,象是被晚辈窥见了什么隐秘,下意识地清了清喉咙,目光游移开去,只含糊道:
“唔…这么早便起身了?当…当勤勉向学才是正理。”
说罢,也不等贾琰回话,便急匆匆拂袖而去,背影竟有几分仓促。
贾琰心下微愕,旋即了然。
怕是昨晚受“海棠春”剑意,影响,连带着将这清晨院落里一些微妙的情愫也放大了几分。
他目光一转,见晴雯和四儿两个小丫鬟正端着铜盆热水从耳房出来,两人眼下都带着淡淡的青影,神色间透着几分倦怠,显是昨夜也未曾安枕。
见他目光扫来,晴雯还好,只是撇了撇嘴,四儿却慌忙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
这剑意的影响,看来比预想的还要麻烦些。
回想昨夜运功时,那无形气机竟引得院中几株半枯的老竹生了嫩芽,他心下不免思忖,这听竹苑,怕是愈发显得狭小了,日后若想安心修习,少不得要寻个更宽敞、更僻静的所在。
贾琰微微蹙眉,抬手虚抓,一节老竹入手。
他推开房门,清冷空气扑面而来。
院中积雪已被扫至两旁,露出湿漉的石板小径。正欲往听竹苑去,却见回廊转角处,几个负责采买的外院小厮正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神色间带着几分异样的兴奋。
沿着扫出小径的雪地往梦坡斋去,路过靠近二门的回廊时,却见几个负责采办的外院小厮正聚在避风的墙角,缩着脖子低声议论。
见他杖芒青衫的身影走过,几人如同被掐住喉咙般霎时噤声,垂手肃立,眼神却在他手中的竹丈偷偷逡巡,目光里混杂着好奇、探究,还有敬畏。
贾琰步履未停,神色如常。
识海之中,灌愁海微澜轻起,清淅地映照出这几人心中翻涌的情绪,与往日对待他,已是截然不同。
这异样,在他至荣庆堂外请安时,感受得更为分明。
在穿山游廊里,正遇上从贾母处出来的宝玉、黛玉并三春姊妹。
宝玉一见他,便急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圆脸上满是真切的忧色:
“琰兄弟,你可来了!外头外头不知怎地传起些混帐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真真叫人听着心惊!”
黛玉裹着件莲青斗纹锦鹤氅,愈发显得脸如莹玉,清瘦伶仃。
她闻言,眼波微横,清凌凌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尖俏:
“二哥哥如今耳朵倒长,什么市井俚语都往心里去。琰兄弟身子才爽利些,你何苦拿这些没根由的话来聒噪?”
话虽如此,她握着袖中暖炉的纤指却无意识地收紧。
探春穿着杏子红绫袄,外罩石青刻丝灰鼠披风,英气中透着一丝凝重。
她接过话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贾琰:
“林姐姐说的是,外头那些话确是不象。只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荣国府琰三爷深藏不露,剑术通玄’,连北地来的什么成名豪侠都惊动了,欲要寻你一较高下。这话总不会凭空而来。”
惜春在一旁冷着小脸,只道:
“管他作甚,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迎春则怯怯地捏着衣角,欲言又止。
贾琰心下了然,这定是昨日贾赦、贾珍那番借刀杀人的算计开始发酵了。
他面色平静,与宝玉点了点头只对黛玉道:
“林姐姐不必忧心,四妹妹说的极是,且随他们去说好了。”
目光与探春探究的视线一触即分,并未多言。
辞别众人,径直去了梦坡斋。
灌愁海中波澜微起,感受着自东府方向的阴冷恶意,唇边掠过一丝冷峭弧度。
且说宁国府这边,天光通过茜纱窗,将尤氏上房映得一片明亮。
秦可卿垂首敛目,手捧一个填漆海棠花小托盘,上头搁着只甜白釉玉璧底碗,碗内是刚熬好、犹自冒着丝丝热气的莲子羹。她步履轻盈地走到坐在炕上的贾珍跟前,屈膝行礼,声音柔婉恭顺:
“公公,莲子羹熬好了,您趁热用些。”
贾珍今日穿着一件赭石色团花纹常服,斜倚在大红金钱蟒引枕上,目光落在秦可卿身上,那眼神不似公公看儿媳,倒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欣赏与热络。
他并未立刻去接那碗,反而和颜悦色地笑道:
“难为你日日惦记,亲自熬煮。这府里上下,也就你最懂得体贴人。”
这话听着是夸赞,却总透着一股子不合身份的亲昵。
秦可卿心头一紧,这可冤枉死她了,也不知道是贾荣真孝顺,还是他这当老子逼得,竟然每日都叮嘱自己的媳妇给公公熬着劳什子莲子羹。
她也没法,只将头垂得更低,双手稳稳地托着盘子,轻声道:
“这是媳妇的本分。”
贾珍这才慢悠悠地端起碗,用银匙搅动着羹汤,状似无意地问道:
“说起来昨日听闻,西府那位琰三叔,午后似是歇在你房里了?可有此事?”
他话音不高,落在秦可卿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浑身血液都凝住了一般,托着盘子的手猛地一颤,那盛着滚烫莲子羹的甜白釉碗竟直直从盘中滑落
“哐当”
一声脆响!
瓷片四溅,温热的羹汤泼洒开来,沾湿了秦可卿的裙裾,也溅到了贾珍的袍角。
“媳妇该死!”
秦可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就要跪下,脸色煞白如纸,心头怦怦狂跳。
“哎哟!仔细烫着!”
贾珍见状,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立刻放下手中的银匙,竟起身一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就一把攥住了秦可卿那微微颤斗的纤腕,雨带心疼:
“可烫着了没有?快让我瞧瞧!不过是个碗罢了,也值得吓成这样?没伤着就好,没伤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