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阳皇宫,养心殿内。
金猊吐瑞,龙涎香与御墨清芬在殿中缠绵交织,氤氲出一派庄重沉凝。
离阳皇帝赵敦斜倚在明黄软榻上,眉宇间虽带着几分倦色,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偶尔掠过殿宇。
皇后赵稚端坐在下首的紫檀绣墩上,正温声细语地说着六宫庶务。
她虽不复年少,眉目间却依稀存着昔年风韵,更难得的是那份与天子数十年相守沉淀下来的从容气度,言语间自有章法。
她在皇帝心中分量非同寻常,既是结发正宫,亦是这深宫重闱之中,少数能令他在繁重政务之馀略感舒心、偶尔也能听得进几句体己话的人。
正叙话间,内侍省大太监轻步趋入,俯身禀道:
“陛下,娘娘,钦天监监副晋心安在殿外求见,说有紧急天象事宜禀奏。”
赵稚闻言,立刻停下话头,她是个极有分寸的女子,既是紧急天象,必有干系,非后宫可轻易与闻。
她当即起身,对着皇帝柔婉一笑,姿态端庄:
遂即起身,对着御榻方向敛衽一礼,仪态端方:
“陛下既有要务,臣妾先行告退。晚些再命人送些温补的汤品来。“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去罢,不必过于劳神。“
待赵稚领着宫人款款离去,殿内气氛陡然肃穆几分。
“宣。“
晋心安疾步入内,依制行过大礼,却未起身,径直禀奏:
“启奏陛下,约莫一炷香前,臣于监内忽感太安城东南方位,有异样气机显化,其性煌煌正大,然非属臣子之象,仅一瞬便彻底消散,再无踪迹可循。
他措辞极为谨慎,不敢直言那“非臣非王潜蛟在渊?”的判断,然字里行间的深意,相信圣心自有明鉴。
赵敦听罢,面上波澜不兴,唯指节在榻沿无意识地轻叩了一下。默然片刻,竟未深究细末,反似想起另一桩萦绕心头之事,只摆了摆手,语气略显疲惫:
“朕知道了。此事朕自有计较,你且下去,命监内严加监察便是。”
晋心安心头一紧,陛下反应之平淡,出乎意料。
他不敢多言,唯躬敬领命,躬身退出殿外。
直至行至丹墀之下,被穿堂冷风一激,方觉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意自脊骨窜升而上。
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阖目养神良久,忽对空荡大殿淡淡道:
“尔等皆退下,朕要静思。
待确认殿内再无闲杂,赵敦眸光倏然锐利,如鹰隼般投向殿角那片看似寻常的阴影:
“韩生宣,是你把他接进京了?”
语声方落,那阴影处似有水纹微动,一道身着猩红蟒袍、面白无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正是人猫韩貂寺。
他躬身侍立,声音阴柔平缓:
“陛下圣明。奴婢不敢有负故人所托。“
皇帝依旧闭目,语气莫测:
“她是个心善的。“
韩貂寺深深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是。娘娘仁厚。“
他口中的“娘娘“,自非指宫中哪位贵人,而是那位早已玉殒香消的民间女子。
“故而她临终,将那孩儿托付于你。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
那是多年前一次隐秘的微服私访,与一民间女子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那女子心性质朴,不知他身份,待他一片赤诚,连带着对他身边这个气息阴冷的“随从“韩生宣,也从无轻视,反多有照拂。
后女子染病身故,临终唯一牵挂便是稚子,竟将那孩儿托与当时随侍在侧的韩生宣。
“她待你倒是真心实意。“
皇帝幽幽一叹。那女子是他帝王生涯中难得的一抹暖色,不涉权谋,纯净无瑕。
而韩生宣,这个令满朝文武胆寒的人猫,竟因那女子一份平等的善待,多年来暗中抚育那孩子,甚至萌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其悉心栽培,授以武艺,铺路搭桥,所图为何,赵敦心知肚明。
韩貂寺伏地不语,这便是默认。
殿内陷入死寂。
良久,赵敦方缓缓睁眼,挥了挥手:
“罢了朕,尚在。“
这话音虽轻,却重若千钧,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与警示。
只要他还在这龙椅之上,离阳的天,便翻不了。
任何暗流,任何心思,都只能在九重宫阙之下悄然涌动。
韩貂寺深深叩首,身形渐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皇皇帝独坐空寂殿中,指尖轻叩扶手。
晋心安所奏异象,与他心中所思之“那个孩子“入京的时机如此吻合,令他下意识地将两桩事牵连一处。
且说贾琰置身于秦可卿这间幽香馥郁、陈设奇巧的卧房之内,鼻间萦绕着那非兰非麝、勾魂摄魄的甜香,目光掠过《海棠春睡图》上秦太虚那“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识海之中的“灌愁海”已不由自主地微微荡漾起来。
他并未抗拒这股牵引之力,反而顺势在铺着软烟罗锦褥的榻上安然躺下,阖上双目,灵台放空,只存一丝清明谨守本心。
那异香仿佛活物,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将他的神魂轻轻包裹、牵引。
与初次被通灵宝玉意外带入不同,这一次,他是主动循着那冥冥中的感应,半自主地踏入此境。
恍惚间,身子仿佛变得极轻,如同柳絮,飘然离了那锦绣红尘。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缥缈的仙乐,眼前光华流转,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
待他稳住心神,定睛看时,但见眼前:
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依旧是那处雕梁画栋、云雾缭绕的所在,正是那:
“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
只是,这一次的感受却与上回截然不同。
许是有了前次的经历,又或是他自身情道境界更为稳固,此刻的他,神魂凝练,感知愈发敏锐。
他清淅地察觉到,空气中甜腻的异香更浓了,丝丝缕缕,试图钻入他的灵窍,引动他内心深处的情思妄念。
然而贾琰心念微动,识海中“灌愁海”波澜不惊,那两柄温养已久的情剑“晦还明”与“绛珠还”发出清越的微鸣,一股清冷澄澈的意境自内而外散发开来,将那些试图侵入的异种情愫悄然荡开,难以沾染其分毫。
他独立于这迷离幻境之中,青衫磊落,眼神清明,不似误入仙源的凡夫,倒象是来此勘破虚妄的访客。
“仙姑既已引客至此,何不现身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