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掀帘入内时,暖阁里几道目光便悄然落在他青衫上。
外间适才的动静虽隔着锦帷,却也透进几分声响,在座皆是灵秀人儿,心下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贾环跟在身后,将各色糕饼并泥人绢花等物往紫檀桌上一搁,嘟囔道:
“喏,外头顺道捎回来的。“
待他将那些精巧物事一一分与众人,姊妹们虽仍端着矜持,然见了这些市井巧物,眼底到底漾出几分真切欢喜。
贾琰略坐片刻,便与贾环先行离去。
二人方去,阁内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宝玉最是擅于凑趣,见姊妹们把玩新得之物,便凑上前一一品评:
这个说泥人彩绘传神,那个赞绢花样式时新,一番话说得眉飞色舞,引得众人都抿嘴笑了。
独探春拈着个竹根雕就的小舟,神色恍惚。
想起往日未生芥蒂时,也常悄悄使唤环哥儿往外头带些新奇玩意儿,如今虽也得着,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史湘云性子最是爽利,举着个面人儿笑道:
“你们瞧这眉眼,倒有几分象琰兄弟那股子沉稳劲儿。“
说着又转向宝玉:
“爱哥哥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嫌琰兄弟抢了你的风头,让你这惯会体贴姊妹的,倒显得不尽心了?”
宝玉原正说笑得高兴,却渐渐觉出些不是滋味来。
但听姊妹们话里话外,总绕不开琰哥儿。
这个赞他心思细巧,那个夸他行事周全,连方才那场风波,也成了他从容不迫的佐证。
宝玉手里捏着个泥人,只觉得那笑意都象是在嘲弄自己似的。
正闷闷间,却听黛玉轻轻“嗤“了一声,秋波流转,妙目微横,捏着手里那方素绢,慢条斯理道:
“难为他还记得。只是这绢子质地虽好,花样却俗了些,倒象是随手在街口第一个摊子上买的。,才许下的东道忘了便忘了,偏拿这些来搪塞。“
她将绢子轻轻一抖,又道:
“赶明儿我也学乖了,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只当是过耳的秋风罢了。“
宝玉听得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凑近笑道:“
妹妹既不喜欢,只管将它抛了,明日我亲自去挑好的来。“
黛玉却不接话,只将那绢子却叠得整整齐齐收在袖中,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二哥哥又来了。你那些胭脂水粉尚且送不完,倒又来揽这事。罢哟,省得明日又说是多事。
一席话说得宝玉讪讪的,却见黛玉眼波里藏着几分狡黠,知她并非真恼,这才稍稍宽心,又凑上前去说些闲话逗她开心。
且说梨香院内,夜色渐浓,烛影摇红。
薛蟠歪在里间暖炕上,一只脚裹得严实,垫得老高,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咧:
“天杀的野牛操的使这等绊子,哎呦疼死你薛大爷了”
哼哼唧唧,没个消停。
薛姨妈坐在炕沿,拿着绢子不住拭泪,见儿子这般光景,心口一阵阵抽着疼:
“我的儿,你且忍忍那贾琰下手也太重了些!纵有千般不是,总归是亲戚“
她絮絮叨叨,言语间满是心疼:
“你姨父也是,竟就这般轻轻放过了“
正说着,外头丫鬟同贵轻轻走进来低声道:
“太太,姑娘,琏二奶奶打发人来问,说哥儿的伤若还要什么药材,只管去她那里取。方才那郎中也说了,哥儿这伤未动筋骨,将养些时日便好。“
宝钗静坐在窗下的花梨木椅上,手中理着一束五色丝线,闻言指尖微顿。
她抬眼望了望炕上犹自愤愤的兄长与垂泪的母亲,却不急着言语,只将线头细细穿过一枚象牙白的针眼,方缓缓开口:
“妈妈且宽心,既未伤筋动骨,便是万幸。哥哥也少动些气,于养伤无益。“
薛姨妈抬起泪眼,看向女儿:
“话虽如此,可你哥哥平白受这罪”
“妈,哥哥,且少说两句罢。”
宝钗放下针线,声音忽然哽咽:
“今日之事,孰是孰非,难道还不明白么?那等言行,若是在金陵传出去,薛家的脸面爹爹留下的名声“
薛蟠被妹妹说得一愣,随即梗着脖子欲要反驳:
“我”
“哥哥!”
宝钗却不给他机会,她眼圈微红,强忍着泪意:
“你只道人家手段狠辣,可曾想过,那琰兄弟有那般手段,若要伤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如今只这般惩戒,已是留了情面。咱们家如今不比爹爹在时,哥哥肩上担着门户,妹妹妹妹也全指着兄长支撑。“
说到这里,声音又带了几分哽咽:
“若再惹出风波,妹妹往后还活不活了?”
薛蟠见宝钗这般说,顿时慌了神。
这呆霸王虽浑,却最见不得妹妹这般模样,也顾不得脚上的痛疼,撑着身子,忙道:
“罢了罢了,我都听妹妹的我、我往后躲着些便是。“
顿了顿,又觉面上无光,嘟囔道:
“只是咱们在太安城又不是没有宅子铺面,何苦在此寄人篱下?实在不行,往舅舅府上去住,总强过在此受人闲气!“
薛姨妈闻言,却是暗暗叫苦。
他兄长能坐稳京营节度使,除却贾史两家的军中人脉,薛家这些年暗中贴补的银钱又何曾少了?
若是住到兄长府上,王子腾再开口要银子,她这个做妹妹的又如何推拒?
倒不如与姐姐王夫人一处住着,王家想要银子,总要经过贾府这一层,反倒便宜周旋。
宝钗垂眸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丝线。
她想起日间荣禧堂上,那青衫少年从容不迫的身影,想起他言语间的机锋与分寸。
这般人物,倒与府上其他子弟不同。
若就此搬离
烛花轻爆,映得她眉眼间神色莫辨。
终究,她只是轻声道:
“哥哥伤势未愈,且安心养着才是正理。这些事,往后再议不迟。“
薛姨妈忙顺着话头道:
“你妹妹说得是,且好生将养着。“
说着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薛蟠见母亲妹妹皆不附和,也只得悻悻躺了回去,嘴里仍嘟囔着些不清不楚的话,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