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贾环活泼的背影,贾琰摇了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这个贾环,本性不坏,只是常常被忽视,不被认可,有从小被着赵姨娘养在身边,或许真是个需要耐心雕琢的朴玉。
而这一切,都被悄然立于窗后的谢观应看在眼里。
他目光深邃,轻声道:
“赤子之心,虽蒙尘而未泯。顽石之内,或藏玉亦未可知。贾琰,你能看到这一点,这第一课,便算你过了”
回贾琰回到听竹苑,刚踏进院子,四儿便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三爷,您回来了!”
她一边替贾琰解下披风,一边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说道:
“方才您去学里时,琏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姐姐亲自过来了一趟呢!”
贾琰脚步未停,走向厢房,随口问道:
“平儿姐姐来有何事?”
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四儿跟在他身侧,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平儿姐姐说,老太太发了话,从今儿个起,咱们听竹苑的一应吃穿用度,都直接走公中的帐,每月初由林之孝家的亲自拨付,再不用经过”
她机灵地顿了顿:
“再不用象以前那样麻烦了。还说,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下人伺候不用心,只管去回二奶奶。”
贾琰眸光微动,这虽是贾母定下的章程,但让王熙凤的心腹平儿亲自来传话,其中的示好与结盟意味不言而喻。
凤辣子果然嗅觉伶敏,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
他正思忖着,却见晴雯提着个食盒从外面进来,显然是刚从小厨房取了午膳回来。
她见四儿亦步亦趋地跟在贾琰身边,一脸殷勤,小嘴一撇,低声嗤笑道:
“哼,果然是哪里高枝儿就往哪里飞,也不想想自个儿是怎么从宝二爷屋里出来的,这般不知羞的殷勤给谁看呢?背主的丫头,倒显得自己能耐了。”
她声音虽低,但在这安静的院子里,却清淅地传入了贾琰和四儿的耳中。
四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圈也红了,委屈地看向贾琰,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分辨什么。
贾琰的脸色沉了下来。早晨他还觉得晴雯不过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虽有傲气却也可怜,此刻看来,自己倒是高估了她。
这哪里是黛玉那种孤高自许?
分明是缺乏管教!
这等性子,若真落在贾赦、贾珍那等色中饿鬼手里,只怕一夜都熬不过去,死了都没处申冤。
他原本懒得与一个小丫鬟计较,但见她如此欺辱刚刚提拔的四儿,且言语恶毒,若再不加管束,他这院里日后怕是永无宁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冷意,看向一脸不服气的晴雯:
“你既觉得在这屋里委屈,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也不强留你。你若不愿待了,我现在就可以去回了老太太,给你换个地方,是回老太太那儿,还是去别处,随你心意。”
晴雯没料到贾琰会如此直接,吓得面色一白,捏着食盒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性子虽烈,却也深知被主子退回意味着什么,那将是比死还难堪的羞辱。
她猛地抬起头,虽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倔强之色更浓,抗声道:
“三爷这话说的!既然老太太把我给了三爷,我生是三爷屋里的人,死是三爷屋里的鬼!我若有错,三爷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便是立时打死了我,我也认!可我晴雯行事光明磊落,从没做过背主求荣的事,决计不会让人象扔破落户一样赶出去!若是被赶出去,我还不如现在就碰死在这台阶上!”
她这一番话如同爆豆一般,又急又快,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话语里既有丫鬟的执拗,也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凄厉。
她死死盯着贾琰,胸脯剧烈起伏,仿佛贾琰若再说一个“赶”字,她真能做出极端的事来。
贾琰看着她这副模样,确实缺管教,但这宁折不弯的烈性,在这奴颜婢膝的贾府里,倒也难得。
只是心中有一千只草泥马,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你认这个理,就该明白,在这屋里,什么事该做,什么话该说。今日之事,我看在你尚有几分骨气的份上,暂且记下。若再让我听到你搬弄口舌、欺压同伴,决不轻饶!”
说罢,他不再看晴雯,转身对四儿道:
“摆饭吧。”
便径直进了屋。
晴雯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贾琰最后那几句话,比直接打骂她更让她难受。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主子对奴婢的掌控。
她看着贾琰进屋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低着头匆匆去准备饭菜的四儿,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提着食盒跟了进去,只是那脚步,沉重了许多。
经此一事,听竹苑内的气氛悄然改变。
贾琰的权威,在这一刻,真正开始树立起来。
用过饭,贾琰略歇了片刻,想起晨间许诺四儿的事,心中有了计较。
凤姐儿既然主动递了橄榄枝,自己不妨顺势去见一见这位精明的管家奶奶,既全了礼数,日后院里琐事支应起来也便宜。
不多时,贾琰便带着四儿来到了王熙凤所在的院落。
一进院门,就感受到一股与听竹苑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息。
小丫鬟们端着各色物什穿梭往来,虽是冬日,院里却透着一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儿,虽忙碌却井然有序,显见当家奶奶治下有方。
早有眼尖的小丫头瞧见了,飞跑进去通报。
不一时,只见帘栊一掀,王熙凤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裙,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般迎了出来。笑,声音爽利:
“哎哟!这是什么风把咱们琰三爷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外头冷飕飕的,仔细冻着了!”
说着便亲自打起帘子,热情地将贾琰让进暖阁。
贾琰躬身行礼:
“给二嫂子请安。方才听丫鬟说,老太太和二嫂子体恤,将听竹苑的用度划归公中,特来谢过二嫂子操持。”
王熙凤一把扶住他,丹凤眼笑成了两弯月牙,嗔怪道:
“瞧瞧!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如今跟着谢先生做学问,是正经大事,自然要用度便宜些。我这不过是按老祖宗的吩咐办事,跑跑腿罢了,当不得你一个‘谢’字。”
她将贾琰让到炕上坐下,又连声命丰儿:
“快去倒杯热热的枫露茶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自己也在对面炕沿上坐了,上下细细打量了贾琰一番,啧啧赞道:
“几日不见,琰兄弟瞧着愈发精神了,这身量也见长,眉宇间都透着股清气儿。果然读书明理最是养人,不象你琏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