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琰者,美玉之名,亦藏圭角之锋。
他本是早产落地,自幼体弱多病,府中上下皆以为是天生的根骨如此。
唯有他自家心下明白,这病根怕是与荣禧堂那位终日捻着佛珠的太太大有干系。
昔年宫中老太医曾来诊视,捻须叹息道:
“哥儿能平安至今,实属不易。”
那时他虽只三岁,但这话中含着的机锋,贾琰竟奇异地听得分明。
他那生母周姨娘,比之东小院那位惯会争锋的赵姨娘,虽少了几分招嫌惹厌,却秉性柔懦,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受了委屈只知掩门拭泪,从不敢高声争辩半分。
连带着他这个庶子,也成了府里廊檐下一道淡薄的影,若有还无。
份例短了,用度减了,周姨娘至多红着眼圈道一声“哥儿委屈了”,便再无下文。
及至开蒙进学,他偶然显露出几分读书的天资,王夫人便温言劝道:
“哥儿身子弱,合该读些佛经静心养性。”
今日送《金刚经》,明日赐《法华义疏》,口口声声“佛法宁神,最宜养身”。
那荣禧堂小佛堂里抄经的姑子,也常被唤来与他说禅论道。
贾琰心下透亮,这是嫡母要绝了他科举仕进之念,将他拘在佛经里,磨去棱角,养废了事。
在这孝字大过天的世家,嫡母之命便是天条。
为求平安长大,他索性顺水推舟,终日捧着经卷,言必称佛,行必合十。
便是贾政考较功课时,也只答些空寂禅理,久而久之,政老爷也就失了过问的心思。
本已认了这命数,只盼着及冠分家,得个清静。
日后冷眼旁观这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如何一步步走向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终局。
岂料三年前一日在族学之中,那位须发皆白、平日只讲些迂阔道理的代儒老太爷,那日不知为何多饮了几杯酒,面上带着醺然之意,讲着讲着,竟话头一转,拍着案几慨叹道:
“尔等小辈,只知安富尊荣,锦衣玉食,可知我贾家宁荣二公的泼天富贵,是先祖如何从马背上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
老先生声音沙哑,带着酒意,目光却透出几分平日罕见的锐利与激动,仿佛穿透了时光:
“那时节,天下崩裂,九国并起,离阳虽正,却非最强,四方虎狼环伺”
贾琰原本低垂着眼临帖,听到“离阳”二字,指尖猛地一颤,一滴浓墨污了宣纸。
离阳?
他心头剧震,只听贾代儒带着酒劲继续道:
“幸有宗室奇才赵黄巢公,运筹惟幄,布下经天纬地的‘春秋谋国’之策!我贾家初代宁国公演、荣国公源,便是彼时追随赵公,于微末中崛起,南征北讨,吞国并邑,为离阳日后鼎定中原,立下了擎天保驾之功!这才挣下了这世袭的国公基业,成了离阳朝‘四王八公’勋贵集团里的头面人物!”
老先生说到激昂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堂下诸如贾瑞、贾蔷等子弟大多听得昏昏欲睡,或是不以为然。
唯有贾琰,背脊微微挺直,每一个字都不愿漏下。
赵黄巢!春秋谋国!
这些名词,与他记忆中另一部浩瀚篇章的脉络倏然重合。
“至第二代,代化、代善二位公爷承袭爵位,正值我离阳雄主在位,开启‘马踏六国’之一统大战!”
贾代儒眼中泛起追忆与荣光,酒意更浓了几分:
“那是何等的壮阔!代善公统帅大军,横扫六合,那是真真正正从血火尸山里蹚出来的功勋!便是那时”
他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提及某个禁忌又显赫的名字:
“与如今那位镇守西北、权倾天下的北凉王徐骁,亦是战场上有过袍泽之谊的!”
北凉王!徐骁!
贾琰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一切都对上了!
这里不仅是红楼,更是那个武道通天、铁骑纵横的雪中世界!
贾家,竟深深嵌入离阳王朝开国史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然而,贾代儒接下来的语气却透出一股沉重的凉意,酒似乎也醒了几分:
“盛极而衰,自古皆然。天下承平日久,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如今”
他环视着堂下这些或懵懂或纨绔的贾家子孙,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懊悔:
“如今尔等祖父辈,如敬老爷,一味好道;政老爷等虽在朝为官,却早已远离了军权。我贾家空有爵位,实则如无根之木庙堂之上,陛下对旧勋猜忌日深唉,醉了醉了,这些非你等孩童该知,今日老夫酒后失言,尔等听过便罢,专心举业才是正理!”
贾代儒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多矣,匆匆结束了话头,重新拿起《孟子》,讲堂内又恢复了之乎者也的沉闷气息。
但贾琰的心湖,从那时起却再难平静。
他原本只当自己是穿入了一场注定的红楼悲剧,只需谨小慎微地熬到曲终人散。
可如今,贾代儒这番半含半露的族史,却在他面前撕开了一个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图景——这是一个皇权倾轧、江湖浩荡、北莽压境的世界!
贾府的衰败,不再仅仅是内宅倾轧和子孙不肖,更是这天下大势中的一环!
此后,老儒生贾代儒甚少亲临族学,多由其孙贾瑞代为管教。
而贾琰心下却存了别样念头,欲效那雪中轩辕敬城,不求刀兵,只埋首苦读,指盼着能从经史子集、佛道典籍中读出个“道理”通玄,一朝悟道。
届时,什么嫡庶尊卑,什么孝道礼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皆可一力破之,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然想法虽好,现实却骨感得硌人。
他所能接触到的,除了王夫人“赏下”的满架佛经,便只有开蒙时那几本《百家姓》、《千字文》,至多加之一本《论语》。
于武道一途,更是连最粗浅的呼吸法门都无从得知。
数年苦熬,他将那几本书翻来复去嚼得烂透,甚至试图从佛经禅语中参悟出力量的真缔,却终是镜花水月,莫说遥不可及的一品境,便是最基础的武道门径在何方,他都未曾窥得半分。
他也曾动过念头,欲冒险往贾府武库探寻,或许能找到先国公遗留武经典籍。
然每思及此,王夫人那佛口蛇心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令他遍体生寒。
若教嫡母知晓一个庶子竟敢觊觎武事,只怕不日便要“失足”落井,或是“意外”溺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