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应天府衙后宅。
烛影摇红,贾雨村辗转绣榻,锦衾滑落半幅犹不自知。
窗外月色凄清,透棂而入,铺就一室冷霜,恰似他此刻心境。
贾淡临去时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尤以末句为甚,竟似魔魅般在他心头盘桓不去:“————冷子兴有句话倒是不假,贾家内囊确已尽上来了,便是我亲自抄检,也未抄出多少体面。”
这话听着似是无心感慨,落在贾雨村耳中,却不啻焦雷轰顶!
当初贾淡首肯,替他谋得这金陵府尹的缺时,他便料到必有需索驱使的一日。
故而薛蟠那桩公案,他才徇情枉法,胡乱结案,既全了贾王两家的颜面,也未尝不是存了先还人情、略表忠悃的意思。
可谁承想,这位淡三爷的势头竟这般迅猛!
不声不响间,已是超品伯爵,手握兵权,简在帝心!
如今更持王命旗牌,以巡查江南道军政黜陟使之尊驾临,将“抄家“这等诛心之论,轻飘飘掷与他来办!
贾琰亲自查办那些盘根错节的江南士族、豪商巨贾,纵使闹得江南天翻地复,捅破天去,自有圣眷庇佑。
至多不过被朝中清流参奏个“年少孟浪,不谙庶务“,于他靖北伯的根基何损分毫?
可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如今却递到了他贾雨村手中!
他这小小金陵府尹,有几条性命去捅这马蜂窝?
卢、顾、李、谢,哪一家是易与之辈?
背后牵涉的朝堂重臣、宫闱势力,略动动手指便能叫他万劫不复!
更不必说那手眼通天、与内廷往来密切的甄家了!
若是不接这差事,或是办得不够狠辣
贾琰那句“贾家内囊尽上来了“,分明是弦外有音,在点醒他!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位爷如今缺银子,急缺银子!
缺到连自家都要抄检的地步,若不从这些江南肥羊身上狠狠刮下一层油水,如何能够?
他贾雨村若是装聋作哑,办不妥这趟差事,那下场
思及此,贾雨村悔得肝胆俱颤。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般汲汲营营攀附贾家,又何必在薛蟠案上做得那般露骨,如今竟是作茧自缚,置身鼎镬!
这位爷可是在辽边阵斩北莽将领一百二十七员、连人屠徐骁都敢硬碰的主儿,收拾他这等无根无基的官吏,怕不比碾死蝼蚁还容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贾雨村暗夜长叹,冷汗早已浸透中衣。
早知这般,何必削尖了脑袋往这贾家的船上攀附?如今上船容易下船难,真真是骑虎难下了。
他怔怔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恍惚间似已见着自己被江南士族群起攻讦、革职拿问,乃至银铛入狱的凄惨景象;又仿佛看见贾淡冷面无情,将他作弃子般清扫出门
这一夜,于贾雨村而言,注定是永夜难明。
且按下贾雨村如何惶惶不表,单说贾淡这厢。
他离了应天府衙,并未在金陵街市流连,身形几个起落,便似夜枭般融进夜色,径往城南贾家老宅而去。
甫近旧邸,贾淡便觉出几分异样。
记忆中虽仍是高门大户,却总透着世家衰颓之气的贾家老宅,此刻竟隐隐散发着肃杀凛冽的军武气象!
夜色里,宅院轮廓依旧,但围墙分明加固过,墙角暗影里,隐约可见按刀侍立、身形挺拔的暗哨。空气中浮动着铁与血的气息,连夏夜的虫鸣都稀疏了几分。
贾琰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化作淡淡赞许。
他足尖轻点,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飘落院中。
但见庭院洒扫洁净,路径分明,往昔聚众嬉闹、偷闲躲懒的仆役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身着紧身短打、步履沉稳、目蕴精光的青壮,按着固定路线默然巡戈,秩序井然。
这哪里还是那个日渐腐朽的国公府旧邸?
分明是座经营得铁桶相似、令行禁止的军营!
“还是小觑了这老杀才
“6
贾淡心下暗忖。
半年前他去辽东戍边前,便将宁国府老仆焦大先行遣来江南。
命他将金陵贾家各处田庄、店铺、码头等产业权力尽数收归集成,暗中整顿族中可造之材,并招募可靠游侠加以操练,以为暗手。
随焦大南下的,还有他抄检贾家奴仆得来的数万两白银。
如此大刀阔斧,自然触动了金陵贾家那些盘踞多年、视公中产业为私产的族老利益。
起初,反抗、叼难、暗中作梗者不绝。
然焦大是何等人物?
那是随宁国公贾演真刀真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亲兵,救过主子的命,性如烈火,连现今宁府当家人贾珍都敢当面骂“爬灰“,岂会将这般倚老卖老、
蠹虫般的族老放在眼里?
有贾淡的绝对授权,焦大手段酷烈非常。先仗着老资历与狠辣手段,强行压服、痛打了一批挑头闹事的刺头,打折腿脚扔出门去。
仍有几个自恃辈分、冥顽不灵的老朽,试图连络官府或使阴私手段反扑,不料数日后便暴毙家中,死状凄惨。
明眼人都知是谁的手笔,却抓不着半分把柄。
杀鸡做猴后,焦大径直将数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抬将出来,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
言明:
愿服从整顿、安分守己者,既往不咎,日后按功行赏;若再阳奉阴违、暗中作梗,前车之鉴不远!
恩威并施之下,武力的震慑与银钱的诱惑,顿时将金陵贾家整治得服服帖帖不过数月工夫,已是气象一新,虽不敢说铁板一块,倒也令行禁止,被焦大梳理得七七八八。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应天府尹贾雨村的“默契“。
对那些族老通过官府施压或控告,贾雨村一律含糊其辞,或干脆压下不理,无形中替焦大扫清诸多障碍。
贾淡神识微动,“灌愁海“灵觉如水银泻地般蔓延开去,立时感知到焦大所在。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穿过数重院落,寻至一处看似寻常的偏房。
这里正是焦大居所。与宅院整体肃杀氛围迥异,这屋子格外朴素,甚而有些简陋。屋内一桌一椅一榻,皆是硬木所制,毫无奢华装饰,擦拭得纤尘不染,被褥叠得齐整如军营。
空气中浮着淡淡金疮药与老人气息。
焦大虽替贾淡执掌金陵贾家,手握权柄,平素在下人面前威仪十足,但在用度上却毫不逾矩,依旧保持着老行伍的简朴本色。
贾琰推门而入时,焦大正就着油灯,擦拭一柄保养极好的腰刀。闻得动静,头也不抬,只将雪亮刀身映着灯火,细细视图每一寸锋刃,浑浊老眼在灯下锐利如鹰。
“三爷来了。”
焦大嗓音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
贾琰望着这位为贾家奉献一生的老仆,见他虽显老态却脊梁挺直,心下微起波澜。
略一颔首,走至桌边坐下。
“辛苦你了,焦大。
焦大这才放下腰刀,拾眼看向贾淡,目光灼灼:“份内之事,何言辛苦。三爷交代的差事,老奴已办妥七分。人手、产业,俱已初步理顺。只是银钱使费甚巨,所馀不多了。”
贾琰神色平静:“银钱之事,我自有主张。接下来,还有更要紧的事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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