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雨村巧言呈利害,贾琰静听定方寸
贾雨村一路穿堂过院,疾步穿过几重仪门,远远便望见府衙前庭中立着一道青衫身影。
那少年负手而立,年纪虽轻,却自有一派渊渟岳峙的气度,不似置身府衙重地,倒象在自家庭院信步闲游。
不是贾淡又是哪个?
贾雨村忙紧赶几步上前,脸上堆起恰如其分的笑意,惊喜中透着躬敬,深深一揖到地:“不知靖北伯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伯爷一路辛苦,快请入内奉茶!”
贾琰微微颔首,受了他半礼,声音平和:“贾府尹不必多礼。你我本是旧识,此番亦是私下走访,无须拘泥官场称谓”
。
贾雨村连称“不敢”,亲自在前引路,将贾淡请入后堂一间布置清雅的书房,又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
待二人分宾主落座,小厮奉上香茗后,贾雨村方才试探着开口,言辞极尽熨帖:“自京城一别,下官时常感念伯爷当日点拨之情。
若非伯爷明察秋毫,下官焉有今日?听闻伯爷在北境立下不世奇功,陛下亲封靖北伯,下官闻之,实感与有荣焉!只恨公务缠身,未能亲赴京中道贺,还望伯爷海函。”
“贾府尹过谦了。”
贾淡抬眼,目光清冽如泉,落在他脸上,仿若能直透心底:“我此番南下,除些许私事外,倒也奉了陛下密旨,巡察江南道军政民情。
贾府尹治下既然安稳,想必盐课漕运、刑名诉讼诸务,皆已理顺了?”
他语气依旧平和,但“陛下密旨”、“巡察江南道”数字,却如重锤般敲在贾雨村心上。
贾雨村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强自定下心神,脑中急转。
盐政?
那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职分,与他这地方官牵涉不多。
刑名诉讼?
莫非————
他猛然想起去岁那桩薛蟠为争买丫头,纵奴打死小乡绅冯渊的案子。
当时他本欲依法严办,却受了王府暗示,又顾及薛家是金陵望族,与贾家联姻,最终徇情枉法,胡乱判了个“暴病身亡”,草草结案。
此事难道已传入京中,甚至————落入了这位靖北伯耳中?
他不敢怠慢,字斟句酌地回道:“回伯爷,金陵乃赋税重地,下官岂敢有丝毫懈迨。盐课漕运,自有专司衙门负责,下官从旁协理,倒也顺畅。至于刑名诉讼————”
他略顿,偷眼觑了觑贾淡神色,见对方面容平静无波,才续道:“下官秉持公心,依律断案,不敢说明察秋毫,却也力求无愧于心。只是————地方豪族势力盘根错节,偶有纠缠难断之事,需得权衡再三,方能既彰律法,又安地方。”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表了功,又诉了苦,还将可能的疏失归咎于地方势力复杂。
贾琰闻言,唇角似是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追问薛蟠之事,只淡淡道:“贾府尹是聪明人,当知权衡二字,有时易成枉法之阶。”
贾雨村脸色微变,忙起身躬身:“伯爷明鉴!下官————下官岂敢因私废公?一切自是以朝廷法度为先!只是————有时牵涉过广,若处置过于刚猛,恐生事端,反而不美。故而————需徐徐图之,以求稳妥。”
这番话已是几近辩解,额上细汗愈发密集。
“客套话不必多提。”
贾琰开门见山:“我奉旨南下,巡查江南。你在此为官一载,于这金陵地界,各方势力想必已有见识。都说江南水深,你且说说,这水里,究竟藏着哪些真龙?”
贾雨村心知推脱不过,深吸一口气。
他略一沉吟,收敛了所有谄媚之色,显出几分经世干吏的沉稳,谨慎开口:“伯爷垂询,下官自当尽言。若论这江南,尤其金陵地界,势力盘根错节,大致可分几类。”
“首当其冲,自然是那些累世官宦、诗书传家的清流士族。”
他伸出手指,缓缓数道:“其中尤以卢、顾、李、谢四家为首。这几家世代联姻,门生故吏遍布江南乃至朝堂,清议风向,多为其所导,寻常官员,等闲不敢开罪。”
“细细说来。”
贾谈示意他继续。
“是。”
贾雨村点头:“卢家,当代家主卢道林官居礼部侍郎,清贵无比。其子卢白颉,更是被誉为棠溪剑仙”,文武双全,名动江南,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而且————下官听闻,卢家与北凉王府,似乎————曾有些姻亲旧谊。”
贾琰目光微动,不置可否:“顾家呢?”
“顾家根基多在广陵道,与广陵节度使一系关系匪浅,家族子弟多涉足盐铁漕运,手握实利,可谓财势双全。谢家则更重文脉,与江南各大书院山长交往密切,在士林中声望极高,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影响科场风向。至于李家,”
贾雨村微微摇头:“祖上也曾显赫,但近两代有些青黄不接,虽仍名列四家,声势已大不如前,不过底蕴犹在,不容小觑。”
贾淡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贾雨村见状,继续道:“若论财货之丰,影响之广,以上四家或重权,或重名,但真要说到富可敌国,手眼通天————”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则莫过于甄家。”
“甄家?”
贾琰挑眉。
“正是。这甄家,现任家长甄应嘉,官拜金陵体仁院总裁,虽非朝堂中枢要职,却掌宫内采买、织造等务,实乃一等一的肥缺,与内廷关系极为密切。”
贾雨村声音压得更低,几如耳语:“下官在京城时便有所闻,甄家————与宫中几位贵人,往来甚密,甚至有传言,其家中有女早年入选宫中,虽非后妃,却也颇得圣心。故而,甄家在江南,可谓是超然物外,连卢、顾等家,也要让其三分。”
他略作停顿,容贾淡稍作思忖,而后方道:“至于伯爷本家金陵贾氏,以及史、王、薛这几门老亲————”
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不瞒伯爷,自老一辈相继北上京城立足后,留在金陵的多是些旁支远房,或看守祖宅,或经营些旧日产业,早已不复当年气象。如今也唯有薛家,因祖上紫薇舍人的根基,靠着庞大的皇商网络和各地当铺,依旧算得上是金陵城里有数的富户,只是————唉,子嗣不肖,也难撑大局了。
这话隐约又点到了薛蟠,却巧妙地带过。
最后,他将话头绕回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关节:“故而,综合来看,如今这江南,尤其是士林官场,仍是卢、顾、李、谢这四家声音最响,影响最深。他们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伯爷若要巡察江南,这四家,尤其是为首的卢家,以及那位名声在外的棠溪剑仙”卢白颉,还有其背后可能与北凉的些许关联————恐怕都是绕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