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言那天下各方高人,感应到剑开天门的气机后,如何捶胸顿足,又如何暗地里盘算计较。
单表这漕河官船之上,风浪既息,却另有一番情状
那最磅礴的一股气机,承载着李淳罡毕生的剑道感悟与独步一个时代的绝世风流,此刻正如百川归海,涓滴不剩地导入林黛玉那怯弱的身子里。
这番馈赠,真真是逆天改命。
若论其根基之厚,说是为她铺就了一条直指陆地剑仙大道的通途,也并非虚言。
然则此刻的黛玉,何曾懂得什么剑道玄机,什么陆地剑仙之姿?
真正令她悲从中来、珠泪难止的,并非这骤然而至的滔天机缘,却是另一道————一道教她魂牵梦萦、熟悉到骨血里的剑意!
这剑意,并非李老剑神所遗,竟是源自贾琰先前施展的那式“绛珠还”!
说来话长。那日贾淡于万里之外递出一剑,便将这“绛珠还”的悲泯意境暗藏其间。
李淳罡何等人物,剑心澄澈如明镜台,虽只沾染一瞬,便已沉溺于那“此生恩情偿不尽,愿结来世未了缘”的缠绵悱恻与无尽憾恨之中。
非是他李淳罡斩不断这外来的意境气机,实是————他不愿斩!
他自囚北凉听潮亭底二十载,画地为牢,为的什么?
不就是对绿袍儿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愫与永难弥补的亏欠么?
这“绛珠还”的意境,恰恰点中了他心底最柔软、最无法释怀的痛处!
那是一种逾越生死、执念来世的痴情,与他心中的执拗何其相似!
他虽非入贾淡般以情入道,然剑道已臻至“神”之化境,一理通而百理明,故能在电光石火间,将贾淡那一式“绛珠还”中所蕴的意境精髓,领悟了十之七八。
直至最终,他身形即将散于天地,回光返照,灵台空前清明之际,循着那冥冥中的感应与黛玉的啜泣声望去,见得那抹熟悉的青衫倩影————他顿时了然于心。
他明了了,那让他心神俱震的“绛珠还”意境,其根源,竟落在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却同样身负宿命情债的小姑娘身上。
那一刹那,什么剑开天门,什么江湖恩怨,什么长生久视,都成了过眼云烟o
在他彻底湮灭的前一刻,心中唯剩一个念头,如同最后一点星火灼灼燃烧————
将自身最珍贵、最浩大的一股气机,强行导引,毫无保留地赠予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女。
是他在生命尽头,于另一个承载着相似宿命的身影上,窥见了绿袍儿的影子,遂将那无法偿还的深情,化作了一场不求回报的赠予。
盼她能以此斩断那宿命的因果纠缠,不要再走绿袍儿的老路。
只当是————最后,再望了那心上人一眼。
贾琰自空中缓缓落下,足尖轻点官船甲板,周身那因承受“剑开天门”而激荡的气息尚未完全平复,破碎的青衫下,琉璃金身隐现,身上剑痕白印犹存。
她只觉心口又酸又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滚落,怎么也收不住。
他面色沉静,目光扫过一片狼借的码头与悲恸弥漫的官船,正要举步走向那失魂落魄的徐凤年。
贾琏也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副关切模样上前:“三弟,可曾伤着?”
贾环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看着贾淡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嘴唇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贾谈微微摆手,示意他们暂且不必多言。
他目光锁定在跌坐于地、仿佛魂魄已随李淳罡而去的徐凤年身上,径直向前走去,显然是要将其制住或问个明白。
然而,就在他伸手即将触碰到徐凤年肩头的电光石火之间————
异变陡生!
一只极其好看的手,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那手指纤长白淅,如玉雕琢,柔美得不象话,却直戳贾琰心窝!
这一记手刀,无声无息,没有半分气机波动,没有一丝杀意泄露,仿佛只是情人间的轻柔触碰,但其速度与锋芒,却堪比世间最锋利的宝剑!
贾琰心神因李淳罡之事略有激荡,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息!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根纤纤玉指,竟如热刀切油般,轻易破开了贾淡那硬撼“剑开天门”而仅留白印的大金刚体魄,生生没入他胸膛半寸!
一缕殷红瞬间沁出,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受此突袭,贾淡周身原本内敛的琉璃金光骤然爆发,刺目耀眼,一股磅礴的反震之力轰然涌出!
金刚怒目!
直到此刻,那只手的主人才完全显现在众人面前。
竟是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女,容貌娇憨,嘴角似乎永远噙着一抹天真无邪的笑意,眼神却清澈得不见底。
她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借着贾淡护体金光反震之力,身形如鬼魅般飘然后退,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同时,她另一只手已如灵蛇出洞,一把抓住浑浑噩噩的徐凤年的后襟。
“吼——!”
一声震天咆哮,并非来自贾淡,而是源自码头空地。
只见一头体型庞大、毛色黑白相间的奇异巨兽凭空出现,形似黑熊,却更加神骏凶猛。
那娇憨少女抓着徐凤年,身形一掠,便轻盈地落于异兽背上。
“呵呵————”
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那异兽四肢发力,便要腾空跃起,远离这是非之地。
“铮——!”
就在此时,一道清越孤高的琴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在异兽与少女的前方。
琴音并不高亢,却让那异兽炸毛不受控制起来。
薛宋官怀抱焦尾古琴悄然立在船头,纤指轻按琴弦,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贾淡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那半寸深的伤口,鲜血仍在缓缓渗出,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几分冰冷笑意的弧度。
他已知道来人是谁了。
与薛宋官齐名,同列杀手榜前三的棘手人物—一贾嘉佳。
因其无论何时何地,脸上总挂着一抹看似无害的“呵呵”傻笑,故江湖人称“呵呵姑娘”。
而她背后,还站着那位搅动春秋风云、算尽天下的大魔头,黄龙士,黄三甲一“呵呵姑娘————”
贾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骑在异兽背上、依旧笑魇如花的少女:“这一手刀,我记下了。”
他并未下令阻拦,反而对薛宋官微微颔首示意。
薛宋官会意,指尖微抬,那凝滞空间的琴音屏障悄然散去。
“呵呵————”
呵呵姑娘又是一串标志性的轻笑,拍了拍坐下异兽的脑袋。
那黑白异兽低吼一声,不再尤豫,身形化作一道黑白流光,载着她与依旧失魂的徐凤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漕河远处的密林之中,再无踪迹。
待他们远去,薛宋官方将古琴重新抱好,掩唇发出一阵“咯咯”轻笑,眼波流转,望向贾淡胸前的伤口,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提醒:“小郎君,这一刀贴心教悔,可要谨记,往后————当时时戒骄戒躁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