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容光焕发,气色极好。
这段日子她心情舒畅,难得的能睡好觉了。
距离四弟在野狐岭大破蒙古、廓清漠南、犁庭扫穴,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这几个月,北方士气大振,民心迅速安定,国库钱粮充盈,朝廷的底气又足了。
现在,她不但还清了皇上的一千多万两内帑,户部还有存银三千六百万两,各地存粮七百万石。国库比起大明当年全盛时期还要富。
用四弟的话说,靠的就是一个“抢”!
抢寺庙,抢豪门,抢藩王,抢巨贾,抢蒙古人!
四弟抄没寺庙产业,逼迫藩王敬献钱粮,对豪绅强征军粮,对豪商大课商税——收入两千馀万。
甚至以通敌资敌为借口,对晋商大开杀戒。光是在山西抄没九家大晋商,就得地百万亩、金四十馀万两、银一千三百馀万两。
攻下蒙古青城、白城两大王城,破北元汗廷、顺义王以下两翼蒙古四十七个部落,缴获黄金七十馀万两、白银八百馀万两、战马三十万匹、牛羊驼六十万头。
同时,四弟又对贫民减免赋税,组织军户和还俗僧侣屯田,组织西北流民去河套放牧,组织蒙古俘虏修筑黄河——
一连串雷厉风行的举措,短短一年,就使北方大有国富兵强之势。
不然的话,她怎么能还清皇上的内帑,还能让国库钱粮充足?
眼下朝廷不仅是钱粮够用,还收获了大量田亩、牲口、战俘。缴获的战马太多,骑兵都不够用了,不得不挑选蒙古战俘编入骑兵。
只是,四弟也因此得罪死了天下的僧侣、藩王、豪绅、巨贾。他们不但仇恨四弟,也连带着仇恨郑氏,仇恨自己这个摄政贵妃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知柴米贵,不知当家难啊。她不懂那些大道理,不懂什么大局,她只清楚一件事:没有钱粮,就没有精兵,没有精兵,就成不了事!
所以她只能顶着朝野压力,硬着头皮支持四弟的“变法”。只有搞到钱,北方才能坚持住,她儿子将来才能当皇帝。
至于搞谁的钱——为了儿子的江山社稷,她连皇上的内帑都敢动,还怕动那些豪绅巨富的钱粮?
管那么多!
反正四弟掌握着九边精兵、新军、蒙古降军的兵权,谁敢反抗,就调兵杀谁一此时,她看着眼前越发沉静稳重的四弟,越看越是喜欢。
四弟长得最象自己,本事也最象自己。自己入宫能讨取皇上欢心,宠冠六宫,硬生生的让儿子当了太子。
四弟呢?能考中进士,武能安邦,文能治国。
自己姐弟携手,就算不能灭了朱寅,也能保住半壁江山。
“娘娘。”郑国望打断了她的思绪,“臣弟刚才的谏言,娘娘怎么想的?”
“哦。”郑贵妃回过神来,嫣然一笑,“你瞧我这记性,你再说一遍吧。”
“是。”郑国望重复道:“抄没的田亩,拿出五十万亩试种南方的番薯、马铃薯、苞米。”
“五十万亩,是不是太冒险了?”郑贵妃说道,“朱寅那贼子做什么,你就学什么。万一这是他的奸计呢?戏文里不是演了,越王勾践为了欺骗吴国,搞了炒熟的种子么?”
郑国望摇头,“娘娘过虑了。朱寅已在福建、湖广等地试种这三种作物,何止百万亩?要真是个骗局,那他不是傻吗?”
“这三种东西,如今在福建已经不算稀罕物,是朱寅专门从南洋带回来的,据说是洋人从海外大陆带到南洋的。”
“臣弟已经查清了,的确很耐干旱,也不挑地,山地荒地都能种,还不需要怎么费农时伺候。难得的是产量比稻米、麦子强多了,一亩荒地,也能产个两三百斤。”
郑贵妃蹙眉道:“味道怎么样?好吃么?”
郑国望笑道:“臣弟之前都品尝过,味道肯定不算太好吃,实打实的粗粮,但也不难吃。最紧要的是,真能吃饱肚子,不比米面差太多。”
“这可是灾荒年的救命粮啊。要是在北方推广开来,百姓就不怕挨饿了,每到灾荒年景,能救活多少百姓?”
“臣弟打听的消息是,朱寅在南方推广这些作物,是为了养殖和榨油、造纸。”
“朱寅说,百姓之所以需要吃太多的粮食,那是因为肉和油吃的太少。若是百姓能经常吃肉,舍得吃油,就不需要吃太多粮食,粮荒就能缓解了。”
“胡说!”郑贵妃笑骂道,“这不是那什么何不食——何不食——”
“何不食肉糜。”郑国望笑着接话道。
珍贵妃一拍圆润的额头,“对!就是何不食肉糜!粮食都不够吃,还能多吃肉多吃油?寅贼这不是混帐话吗?”
郑国望解释道:“倒也不是。朱寅的意思是,这三种作物不是当主食,主要是喂猪羊、鸡鸭,不需要粮食就能饲养更多家禽家畜,百姓的肉食就丰盛了。苞米还能榨油,油也便宜了。苞米的杆子能喂鱼,叶子还能造纸。”
“若是北方荒地都种上,绝对是富国安民之举。百姓日子好起来,将士的军粮也充足了。”
“好!”郑贵妃一摆手,嫣然笑道:“你姐姐也不懂那么多,横竖都听你的,那就种上五十万亩!种子都有吗?”
郑国望点头:“娘娘放心。臣弟岂能打没准备的仗?种子早就买到了。
“买?”郑贵妃瞪大一双杏仁眼,“南边还会卖?朱寅不管么?”
郑国望摇头,“他不管。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或许巴不得在北方推广这些新作物。”
“为何?”郑贵妃神色微变,“莫不是他的圈套?”
郑国望苦笑道:“娘娘想多了。朱寅只是不想北方饿死人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郑贵妃顿时沉默了。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转移话题道:“四弟,如今大军已经在淮南、维扬布防,中原精兵云集。朱寅应该不敢再过江吧?”
郑国望点头:“起码两年之内,朱寅不会北伐。”
郑贵妃道:“你就这么肯定?要是寅贼北伐呢?先下手为强,如今九边精锐腾出手来,新军也差不多了,咱们可谓兵强马壮,与其等他北伐,不如我们南征。”
郑国望摇头:“我们虽然有几十万大军,但以骑兵为长,过江之后不利于骑兵弛骋,又没有舟师,暂时也无法南征。以臣看,南北两年之内,应该不会决战。”
“南边伪朝,眼下是信王当着伪帝。怎么北伐?一旦北伐就是以子伐父,人伦惨剧。朱寅如此奸诈,怎么会在信王在位时北伐?他只会在纂位登基之后,亲自北伐。如此一来,就不是以子伐父了。”
“再说,他在南边得罪的人太多了,内部一直不稳。南朝除了土司,向来没有精兵。朱寅的嫡系兵马只有几万人,镇守南方尚且不敷使用,哪有大军北伐?
怎么也要等到他们的新军练成,安稳了内部,才会北伐。”
“所以我才断定,两年之内他不会北伐。至于我们先下手为强——当然也可以。可怎么也要等到战船造好了再说,怎么也要两年,否则没有舟师,大军怎么过江?”
郑贵妃道:“那个海明月呢?她不是有舰队么?你之前不是说,海明月能为朝廷效力?”
“别提她了!”郑国望一张俊脸忽然涨得通红,“她其实和朱寅是一伙儿的!是个骗子!可惜我前段时间才想明白!”
“什么?海明月是骗子?”郑贵妃露出有点呆萌的样子,目光变得更加清澈“你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郑国望摇头,“可我已经推测,她一定是朱寅一伙儿。就算是冤枉她,我也不敢再冒险用她。”
郑贵妃道:“可她是你牵线和朝廷合作的,都在兵部备案了。你既然怀疑她和朱寅是一伙儿的骗子,为何不告诉兵部?”
郑国望冷笑,“因为我想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她一次。要是告诉兵部,一旦那些无能的官员走漏消息,我的计策就无法奏效了。我就当不知道她是骗子,才有机会反过来骗她。”
郑贵妃娇笑道:“吾弟真是棋高一着!那海明月欺骗朝廷,最后还是要付出代价。”
郑国望安慰道:“娘娘也不要急着南征。如今朱寅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时间,暂时真不能操之过急。”
郑贵妃点头:“姐姐就听你的,先不急着南征。其实吧,我还是怕皇上知道。皇上受不得刺激。”
郑国望苦笑:“那就只能继续瞒着皇上了。
郑贵妃亲自给郑国望斟了一杯茶,说道:“四弟,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姐姐还没有封赏你。你已经是鲁国公,爵位封无可封了。但只要你生了儿子,姐姐就封他为公,父子两个公。”
“你都二十六了,为何没有一子半女?姐姐都替你着急。莫非是忙于公务,冷落了家中妻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要不要再赏你两个美女?”
郑国望心里也堵的慌,转移话题道:“封赏就不必了,臣弟就讨两道旨意吧。”
郑贵妃很是无语,只能缓缓点头:“你说。我都答允你。”
郑国望道:“臣弟想兼着工部的差事,直接监管工部。臣弟想仿造南边的火器,没有臣弟亲自监造,怕是几年也没有进展,臣弟不相信那些贪墨成风的官员。”
“依你!”郑贵妃毫不尤豫的答应,你是内阁大臣,本已经监管了兵部和户部,再让你监管工部吧,就怕累坏了你。”
“臣弟不累,唯愿为国分忧。”郑国望目光坚定,“臣弟不敢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能尽心尽力,殚精竭虑。”
郑贵妃忍不住落泪,“辛苦吾弟了。”
郑国望讨了一道旨意,又讨起第二道:“朱寅在四川推行人口普查,就是清查所有被大户隐藏的人口,重建户籍。臣弟再讨一道旨意,开始在山西清查人口。”
郑贵妃蛾眉锁起,“在山西清查人口?这会得罪很多大户人家。”
“我知道。”郑国望神色淡然,“但这种事情,既然朱寅在四川做了,我们就一定要跟着做。先从山西开始。”
“娘娘,所谓家国社稷,根本就是人口。臣弟查过户部黄册,数目十分敷衍。臣弟详查之后,发现很多记录居然照搬永乐时期的登记,真是触目惊心!”
“难怪我大明建国二百馀年,人口居然和国初一样。这还得了?人口数目都无法掌握,朝廷焉能治理好天下?”
“江北之地,户部登记的人口不到三千万,臣弟以为绝不可能!臣弟估计,真实人口最少要翻一倍,江北起码也有六千多万。”
郑国望咬紧银牙,“朱寅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才在四川动刀。我们要是不跟,就会落在朱寅后面。所以,臣弟就讨这道旨意,先拿山西动刀!他变法维新,我们也变法维新!”
“阿弟——”郑贵妃叹了口气,“这是当年张居正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情。咱们真要——”
“阿姐。”郑国望一脸肃然,“只要兵马在手,真的不用在意豪绅大户的想法。朝廷的根基是百姓,不是他们!不能让他们掌握人口,和朝廷争利!”
“好吧。”郑贵妃只能同意,“我答应了。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太忙于公务,忽视了家中妻妾——”
郑国望赶紧站起来,“娘娘,臣弟忽然想起还要去一趟工部,就先告辞了。”
对着郑贵妃一拱手,也不给对方再说话的机会,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郑贵妃看着弟弟清逸的背影,不禁皱眉道:“四弟这是怎么了?为何每每提到这一茬,他都顾左右而言他?”
郑国望刚走不久,一个内侍就从后宫而来,禀报道:“娘娘,不久之前,武清侯入宫见了太后,在慈宁宫待了半个时辰。”
“知道了。”郑贵妃点点头,挥挥手,“去吧。后宫的事我没有那么多心思留意,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来烦我。快中秋节了,这宫中的灯会布置,你们都上心些。”
郑贵妃并不在意武清侯探望太后。毕竟武清侯是太后的弟弟,皇上的舅舅。
前段时期,太后气的病了。武清侯经常进宫探视太后,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实属正常。
没什么大不了。
太后已经放权了,李家翻不了天。
郑贵妃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小事。她来到西次间,吩咐拿来最近的奏疏,说道:“太子呢?让他来文华殿西次间,学着看奏疏。”
“回娘娘话。”女官回道,“小爷中午就去了宫后苑,要么在摛藻堂,要么在绛雪轩。”
郑贵妃皱眉道:“他去那里做什么?宫后苑靠近西苑,向来多蛇虫,打虫太监们也不尽心,要是被蛇虫咬了怎么办?”
“该让他来省愆居闭门思过了!”
那女官道:“小爷正是贪玩的年纪,大殿里根本待不住。说是宫后苑距离西苑近,站在塔上,能遥遥看到皇上。”
“娘娘,奴婢这就去找回小爷。”
“罢了。”郑贵妃摆摆手,“难得他孝心,就让他在那里登高望远,看一眼他父皇吧。他还是个孩子,在殿中闷得慌,闲着无事在后苑耍耍也好,只是要看好了他,别让他磕着碰着。”
她心疼儿子整日在殿中了无意趣,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野外童趣,实在不忍心禁锢太过。
宫后苑是御花园,虽然花草树木很多,也偏僻了些,但毕竟是在宫里,倒也不是不能去,也能让他遥遥看到皇上的身影。
却说郑国望出了宫,去了一趟工部交代了几句话,刚离开工部,心腹家丁郑鹊就脸色凝重的匆匆而来。
郑国望不禁心中咯噔一下。郑鹊向来稳重,是自己的得力臂助,为何今日如此焦急?
“四爷!”郑鹊语气颤声,神色既惶然又复杂,“眼下京城中谣言四起,说四爷,说四爷——”
“说!”郑国望眉毛一扬,“出了何事?!”
郑鹊硬着头皮道:“说四爷是假冒男子的女子,还说四爷是靠着女色蛊惑部将,才能笼络军心——”
郑国望如遭雷击,霎时间脑中一片茫然,脸色惨白如纸。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果然,假的真不了!
“还有呢?”郑国望干巴巴的说道,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两腿有点发软,心中的那种自欺欺人的信念,仿佛被抽掉大梁的屋子,轰然倒塌。
郑鹊看到主人的表情,心中顿时雪亮。
原来,四爷真的是女子!否则,她不会这么慌。跟随四爷这么多年,四爷一直智珠在握、气定神闲,很少见到四爷这种模样。
“还有——”郑鹊咬牙,“太医王甫吉去都察院击鼓,状告四爷欺君大罪,他说他可以证明四爷是个女人——此事太过突然,已经无法控制了。若是杀了王甫吉,反而辩解不清。”
“四爷,百官很快就会知道,无法再隐瞒了,还请四爷速速决断!”
“是李氏!一定是李氏!”郑国望咬牙,“他们要为李铭诚报仇!我真恨不早日杀了王甫吉!”
郑鹊更是确定,传言不假,四爷就是女子无疑了。
“四爷!”郑鹊跪下道,“无论如何!属下唯四爷之命是从!即便四爷真是女子,那也是我等的主公!”
郑国望很快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首先不能连累郑家!
抵赖肯定是不行的。这种事情,根本就经不起查,她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女子。
朝臣们不可能接受一个女子入阁拜相!不可能被她敷衍过去。
更重要的是,她郑家在京师并不能一手遮天,李氏在京师中的兵权仍然很重。
而她的大军,却布防在山东、关中、淮南、扬州等地,鞭长莫及!
ps:稍安勿躁,下一章结束北朝剧情。蟹蟹,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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