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僧咳嗽两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那老僧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若非神宫太监犯了必死之罪,又被其妻泄露给寺中相好,让我等掌握了他的必死把柄,他岂肯为我们所用?”
众僧听到太监之妻”这种话,不由神色轻挑的轰然大笑,全无出家人的澹宁持重。
他们也不想想,太监娶妻若是好笑,那么他们身为僧人,口中阿弥陀佛、道貌岸然,暗地喝酒吃肉、包养女人、秘密生子,视清规戒律如狗屁,岂非更是可笑?
就算他们被取消度牒、勒令还俗,律法上已经不再是僧人,可之前还没有还俗时,他们一样如此。
老僧见到众人发笑,有点不满的脸色一沉,“可是此人就一定可靠吗?就算他真的可靠,这么大的事情,就靠他手下的孝陵五百净军神宫卫?五百阉人组成的神宫卫,最多也只能控制泰昌君臣,还能干什么?”
原来,这群政变僧人的武力依仗,只有孝陵卫的五百净军神宫卫。
孝陵净军有一两千人,全部都是宦官。说是净军”,但大多是打杂、种菜的,真正的武装宦官,只有五百人,是守卫孝陵神宫殿宇的卫士。
至于孝陵卫,其实只守卫孝陵外围,是不能随便进入神宫之中的。也就是说,宦官组成的神宫卫士,才是最接近祭殿的侍卫。
这几百人的神宫卫士,当然属于神宫掌印太监管辖。其中百馀人,是神宫掌印太监马怀瑜的死党。
僧人们靠控制马怀瑜,趁着泰昌帝和大臣在太祖忌辰日祭祀时发动政变,计划其实还算靠谱。
几百人的武装,在祭殿中突然发难,也足以控制泰昌帝君臣,斩杀徐渭、商阳等人了。
南朝官员、士绅、豪族,本就大多仇视朱寅,乃是天生的盟友。只要控制了皇帝和大臣,他们立刻就会参与倒朱,大势一成,事情就无往而不利,朱寅就算回来,也会成为孤家寡人。
可是这个老僧,却觉得计划很不靠谱。
“即便制住了泰昌帝和一群大臣,就真的能控制局势了?”老僧的声音阴冷的象是被冰雨淋湿了,“你们怕是不知道,朝中除了徐渭、商阳、丁火根、徐小白等奸臣,其实还有藏在暗处的人物,这个人物才是真正代替朱寅暗掌朝政的人i
“”
“谁?”众人不约而同的一起问道。
在他们看来,如今徐渭就是代替朱寅掌控朝政的人。在朱寅回来之前,南京朝堂是徐渭说了算。
可是大悟禅师却说,真正代朱寅掌控朝廷还另有其人。
却听大悟回答道:“此人就是——吴王妃,宁采薇!”
说到这里,大悟禅师脸色凝重,老目霜冷,“不杀此女,只杀二徐、控制泰昌,我等还是不能翻身,法难就无法逆转。”
“据老衲所知,宁采薇是朱寅的贤内助,如同吕后之于刘邦,长孙氏之于李世民,本朝马皇后之于太祖。宁采薇才是朱寅的影子,只要她好端端的,我等就必败无疑。”
“宁氏一道命令,就能调动城中守军,将我们一网打尽。她是不会顾忌泰昌君臣在我们之手的。到时她一调兵,江南的缙绅豪族,还会支持我们?他们只会避之不及。”
“所以,光是制泰昌、杀二徐还不够。要想成事,还要杀宁采薇!”
元空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悟大师言之有理,可如何才能除掉宁氏?想必我师胸有成竹,已有教我之策了。”
大悟点点头,枯瘦的右手拨弄着佛珠,语气幽冷的说道:“宁采薇每隔一个月,通常是上旬,就会出城回青桥里的老宅,巡查她的糖厂。”
“她每次出行,侍卫不过百人,倒也不算兴师动众,反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在山中埋伏一千悍勇僧兵,等她回村后突然出山袭击,就能斩杀或者俘虏她。”
“所以,眼下就要挑选信得过的精悍僧人,组成僧兵,提前埋伏在宝华山上————”
“等到杀了宁采薇和徐渭,掌握了泰昌帝,再控制戚继光等将领的家眷,然后请那几位德高望重的江南老相公出来主持大局,另立新君,”
众僧听到这里,都是点头赞同。
一千勇悍僧兵,他们凑起来轻而易举。别说一千僧兵,就算一万人,也不是没办法,只是目标大了容易暴露罢了。
元空冷不丁问道:“到时应该立谁为新君?虽然要请那些相公们出来主持大局,可我等冒险举义,首功彪炳,总不能没有新君人选的建议之权吧?”
老谋深算的大悟,果然很有悟性,显然早就有了人选。他微微一笑道:“老衲知道一位宗室,礼敬三宝,善事我佛,淮王朱翊钜是也!这位大王若为帝,必是佛门幸事。”
淮王礼佛不假,对百姓却很是暴虐,绝非明君气象。可是这一点,大悟和尚下意识的忽略了,完全不在乎。
元空也有主张:“益王朱翊鈏呢?也是成祖皇帝一系。”
大悟神色不屑的摇头:“你难道不知,益王是崇道之人?他礼敬龙虎山,资助刊印道典,建麻姑道观,自称天师弟子,绝不可立!”
“阿弥陀佛!”一个隐藏在灯下黑的僧人忽然口宣佛号,“诸位大师,难道忘记了江北少林寺之难?”
“二月初五,少年寺反抗郑国望灭佛,一千二百披甲武僧在登封起兵,结果仅仅三日之后,就被郑国望镇压,阖寺被屠。还有二月十四,五台山护佛举义,五大寺联合起兵,也是数日被郑国望镇压。”
“难道,我江南僧众组成的护法僧兵,比少林寺的武僧、五台山的密宗喇嘛,还要骁勇善战么?他们旋踵之间就被镇压,何况我等?我等护法护佛之心虽然坚若真金,可哪里抵得过官军的刀枪剑戟?”
元空冷冷道:“以壶灯师弟所见,就这么放任魔王胡作非为,祸乱人间,不管佛门法难了?”
“非也!”壶灯摇头微笑,“当然要干!只是,光靠五百孝陵神宫卫、一千僧兵远远不够。我们还应该有一支真正的官军,为我所用!”
“阿弥陀佛!”大悟禅师喜形于色,“如此说来,壶灯师弟居然还能说服一支官军为助?却是哪一支兵马?”
壶灯神色高深的掐个拈花指,“龙江卫,两千水师!”
众人顿时心中明了。龙江卫的老水师其实当年就被倭寇灭了,现在的龙江卫,其实是太湖湖盗招安改编的。虽然已经招安数年,可贼心不改。
而且这个湖灯,当年就是湖盗的军师。
壶灯继续说道:“龙江卫的兄弟们说,徐渭准备整顿水师,什么淘劣存良,龙江卫的两千水师,很可能要被裁汰,回家种地!”
“回家种地纳粮,他们能干么?他们打算趁着朱寅不在,带着战船军资离开南京,出海当海盗去!不行就去日本,投靠倭寇也成。”
“小僧就告诉他们,暂时不用走,只要听我的话,不但不会被裁汰,还能升官发财。他们,会听我的话。”
“好!”大悟禅师忍不住拍案,“壶灯师弟,你可是立了大功啊!就算起事失败,我们有龙江卫,也能逃亡出海,去日本逍遥自在。”
群僧得知有龙江卫两千水师相助,都恨不得弹冠相庆。之所以没有弹冠,只是因为光头不戴冠也。
壶灯已经很有军师的派头了,又道:“大悟大师,元空大师,你们只知要想成事就必须杀了宁采薇,却不知杀了宁采薇,还有宁清尘么?”
“此女虽然年幼,可论起妖孽,恐怕更甚宁采薇。她的生祠神庙,最少也有上百座之多,就在南京城外,便有三座生祠,百姓称之为清尘圣母,顶礼膜拜。”
“愚民称颂她是药王转世,她自己也装神弄鬼的自称北海修道,在民间威望极高,和所谓星君转世的朱稚虎,有的一拼啊。”
元空皱眉道:“壶灯师弟危言耸听吧?那宁清尘即便再神叨,也只是个十岁幼女,又能有何作为?难道宁采薇和徐渭一死,她还能力挽狂澜不成?”
“非也!”壶灯神色严肃,“所谓清尘圣母,绝不可轻视之!她生而能言,三岁能医,五岁悬壶济世,七岁成就神医之名,如今虽不过十岁出头,却已经活人无数!弟子满天下!”
“就是咱们佛门,之前不也说她是菩萨吗?别看她小,威望却是极高。她说一句话,就能号令千万百姓!就是军中将士,因为承其恩惠,对她也是敬仰有加。”
“她若是在,即便宁采薇和徐渭等人死了,她灭我们也易如反掌。”
“那就连她一起杀!”元空神色冷厉,“她们姐妹都除掉,徐渭再一死,他们群龙无首,我等大事必成!”
壶灯和尚道:“这清尘圣母,在塞拉利昂栽种了几个山头的名贵草药,我们派人夜里去塞拉利昂,用药水药死她的名贵草药,她接到消息,一定会亲自去查草药枯萎原因。”
“我们就提前在山中埋伏杀手,等到她上山察看,就用弩箭伏击射杀。”
大悟神色沉吟,“如果她不亲自去查看草药死因呢?”
“她第一定会去。”壶灯和尚语气笃定的说道,“这清尘圣母活人无数,救命千万,她的性子自然不是秘密。此女行事就是裁缝一认真(针)。她在意的名贵草药,居然大量枯萎,若不亲自去查找原因,那她就不是宁清尘了。”
“她也想不到,草药枯萎是人为。上山入林,当然不会带太多护卫,就是我们下手袭击的机会。只要她去了,那就必死无疑!”
“好!”大悟点头,“那就挑选几十个好手,准备弓弩、吹筒,预先埋伏在塞拉利昂中。壶灯师弟,这让草药枯萎之事,就交给你去做吧。善哉,善哉!”
“阿弥陀佛!”壶灯双手合十,“但为护卫佛法,消弭法难,还三宝以光明正大,还天下以清平世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自古以来,因为法难而舍身起义者,史不绝书!北魏差点被僧侣推翻,吐蕃也因为僧侣起事而亡国。小僧壶灯,早已经献生三宝,不惧人间大恐惧!必让魔王朱寅彻骨之痛!悔断肝肠!当知我释家不可辱!”
众人一起攘臂,一个个神色狰狞,“杀二宁!诛二徐!擒泰昌!消弭法难!
光复三宝!”
京师,大功坊,吴王府。
华灯初上,含章阁中来了一位不是客人的客人。
徐渭。
徐渭贵为内阁大臣,位居宰辅,可谓日理万机,总揽朝政。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却老当益壮,意气风发,“秋风”得意马蹄疾。
当年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八次乡试落榜的秀才,有朝一日居然能宣麻拜相一真是东风吹醒英雄梦啊。
这东风,就是主公朱寅!
所谓官气养人。如今的徐渭,气度雍容贵重,早就不复当年的落拓凄楚了,一看就是上位已久的大人物。
徐渭虽然恃才傲物,但他是个玲胧剔透的人。他官居相位,可每隔数日,就会来一次吴王府,见见吴王妃。
王妃作为女眷,当然不是外臣所能轻见,可徐渭不是外人,偏偏就能轻易相见。
“徐先生到了!”一身居家常服的宁采薇,笑吟吟的放下手中的《夏神纪》,“正要去请先生来,先生就到了,真是心有灵犀。”
徐渭行礼道:“臣徐渭见过王妃——”
“好了好了!”宁采薇摆摆手,“又不是外人,先生不要拘礼,坐着说话吧。”
“云娘,给先生倒一杯酸梅汤。”
徐渭道了谢,在镶崁玉石的鼓腹凳上坐下,瞟了一眼装帧考究、印刷精美的《夏神纪》,抚须笑道:“王妃娘娘也看拙作?”
宁采薇笑的雅姿妍丽、眼睛弯弯,“先生大才,这《夏神纪》不愧是华夏神史之首的神作,我这不爱看小说的人,拿起都放不下了。应该给先生打赏一个黄金盟。”
“黄金门?”徐渭哈哈一笑,“那还得了,老朽可受不起黄金门楣。”
宁采薇心中好笑,说道:“先生班马之才,当为盛世修奇文。这奇文可不就修成了?只此一部《夏神纪》,先生就是功德无量。”
徐渭汗颜道:“老朽岂敢受此谬赞,这书若非主公指点,又参与布局谋篇,我一人万万无法完成。就算写出来,也不是如今的《夏神纪》。”
这倒是实话。《夏神纪》其实就是后世的网文修仙小说,可读性、趣味性极强,当然是糅合了朱寅的创意和方法,徐渭可不敢独占而掠美。
正说话间,却见珠帘一动,外面的侍女的声音响起:“见过二娘子!”
随即一个清稚悦耳的声音传来:“姐,我回来了!小老虎今天有信么?”
话未落音,一个粉妆玉琢、宜喜宜嗔的女孩儿就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门口的鹦哥儿立刻扑腾着彩翅讨好般叫道:“清尘圣母!清尘圣母!”
“没有!”宁采薇头也不抬,“天天记得小老虎的信,哪有那么多信,横竖知道是打了大胜仗,发了大财。放心,你要的犀角,肯定少不了你的。”
“清尘圣母到了。”徐渭笑呵呵的说道。
宁清尘本来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小脸,此时看到徐渭立刻凌霄绽放,笑意可人的说道:“原来徐先生也在,又和我姐商议军国大事呢?”
徐渭点头抚须,“的确是大事。有人要造反。”
“造反?”宁清尘春山般的眉毛一耸,“谁又活腻歪了,还敢造反?”
宁采薇道:“先生说的,可是一帮异想天开的失势僧人?”
徐渭点头道:“正是为此事而来。”
宁采薇的笑容意味深长,“先生来的正好,我也是因为此事,要和先生商议。”
徐渭抚须,“这么说,夫人是和老朽想到一块去了?”
“不错。”宁采薇星眸微冷,“每一次造反,就是我们一次大清洗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徐渭忍不住呵呵一笑,“王妃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ps:今天就到这啦,蟹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