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深处,听剑轩。
竹影婆娑,夜风微凉。
轩外莲池中,几尾灵鱼偶尔跃出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搅碎了一池倒映的星月。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更衬得轩内一片静谧。
这里本是顾清婉日常练剑后静思、小憩的所在,陈设简雅,一桌数椅,一张琴案,壁上悬挂着几柄形制古朴的长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莲池水汽混合的清新气息。
此刻,轩内并未点灯,唯有窗外星月之光通过雕花木窗,洒落一片朦胧的清辉。
顾清婉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一身素白的家常衣裙,青丝未绾,如瀑般散落在肩头。
她屈着膝,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双平日里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却显得有些失焦,愣愣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与她往日明媚骄傲截然不同的沉闷气息。
顾清和静静地坐在妹妹身侧的圆凳上,一袭淡青色的襦裙,裙摆如流水般垂下。
她并未催促,也未多问,只是用那双沉静如秋水般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妹妹略显寂聊的侧影,手中拿着一柄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梳理着顾清婉散落的长发。
良久,顾清和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很轻,却仿佛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惊动了出神的顾清婉。
“姐姐因何叹气?”
顾清婉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与迷茫。
顾清和手中的玉梳微微一顿,随即继续那轻柔的动作,声音温婉如初:“婉儿可是……喜欢上那位陈公子了?”
她的语气很平缓,用的虽是疑问的句式,但话里话外透出的,却是一种了然于胸、近乎肯定的意味。
仿佛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早已看清、只需当事人点破的事实。
顾清婉娇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缓缓转过头,在朦胧的月光下,对上了姐姐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清澈眼眸。
姐妹俩自幼一同长大,亲密无间,几乎从无秘密。
在姐姐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顾清婉那些复杂难言、连自己都有些理不清的心绪,似乎无所遁形。
脸颊悄然飞起两抹红晕,如同雪地上骤然绽放的寒梅。
顾清婉咬了咬下唇,那双总是盛满骄傲与灵动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羞赦与坦诚。
“姐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戳穿心事后的不自然,更多的却是对姐姐眼光的叹服。
“何止是我看出来了。”顾清和唇角微弯,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在妹妹泛起红霞的脸颊上流连,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恐怕那位仅仅现身片刻便匆匆离去的夏观尘前辈,当时看你那欲言又止、神色变幻的模样,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顾清婉闻言,脸颊更红,下意识地想辩解,却听姐姐继续说道:
“只是让姐姐好奇的是,”顾清和偏了偏头,眼中带着探究的笑意,“我那心比天高、眼高于顶的妹妹,之前还曾当着众人之面,掷地有声地说着‘不稀罕’,如今怎地就……突然情根深种了?难道仅仅因为他展现出了可敌半步道真的惊天实力?”
她轻轻放下玉梳,指尖点了点妹妹的额头,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调侃:“我的婉儿,向来最是骄傲,也最是通透,可不是那般只看重实力权势的肤浅之人啊。”
被姐姐这么一说,顾清婉心中那点羞涩反而褪去不少。
她索性抬起脸,月光下,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坦然回视着姐姐,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几分直率:
“其实……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一样。”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初遇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怀念与悸动的神色。
“若不然,你以为我真会随随便便,就把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拐’回我们顾家来吗?”顾清婉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他……他长得真好看啊,姐姐,你不觉得吗?”
“噗——”
顾清和一时没忍住,以袖掩唇,低笑出声。
她刚才还说妹妹不肤浅,结果妹妹给出的第一个理由,竟然如此……直白而“肤浅”?
“就……就因为……好看?”
顾清和放下袖子,脸上的愕然还未完全散去,看着妹妹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当然不止!”顾清婉见姐姐误会,急忙补充,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而明亮的光彩,“还有……还有他一斧头,就将那个纠缠了我好久、自以为风流倜傥、烦死人的‘多情公子’,连带着他那两个趾高气扬的护卫、三个娇揉造作的侍女,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劈死的模样……”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钦慕:“那一瞬间,真的好……好帅!”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不仅仅是少女怀春的悸动,更是一种对绝对力量与干脆果决作风的本能倾慕。
她自幼习剑,骨子里便崇拜强者,尤其是那种杀伐决断、不拖泥带水的强者风范。
陈布当时那霸道凌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美感的一斧,正好劈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向往。
顾清和静静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化为一种了然与深思。
她想起妹妹从小到大的性子,看似骄傲任性,实则慕强向道,对于真正令她心折的人或事,反而会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与坦诚。
“所以,”顾清和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丝了悟,“当初在宴席上,他当众坦言已有诸多道侣,并无娶妻之念时,你才会那般生气,愤然离席?”
她终于明白了妹妹当时那超乎寻常的激烈反应。
那不仅仅是被当作“货物”推销的屈辱,更是一种夹杂着初次心动便被当头浇灭冷水、自尊与情感同时受挫的复杂痛楚。
一个从小被众星捧月、骄傲入骨的女孩,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子产生朦胧的好感,却立刻遭遇对方明确而直接的拒绝,那种难堪与失落,可想而知。
顾清婉低下头,没有回答,但微微颤斗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已然默认了姐姐的猜测。
那段记忆,即便现在想来,心中仍有些闷闷的刺痛。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窗外的风铃声似乎也轻缓了许多。
半晌,顾清婉才重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少了平日的锐利飞扬,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希冀与不确定,她看着姐姐,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姐,别说这个了……你,你觉得……他现在,还会……还会喜欢我吗?”
问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勇气。
骄傲如顾清婉,何曾有过如此不自信、如此忐忑地向他人询问一个男子是否会喜欢自己的时刻?
顾清和看着妹妹眼中那抹难得的脆弱与期待,心中轻轻一叹。
她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妹妹有些冰凉的手,目光坦诚而平静地回视着她,缓缓地、清淅地摇了摇头:
“很难。”
两个字,平静无波,却象两颗小石子,投入顾清婉本就忐忑的心湖,荡开层层失望的涟漪。
“婉儿,姐姐不想骗你。”顾清和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带着理性的冷静,“如今的陈布,已然拥有了匹敌甚至超越寻常半步道真的实力,其潜力更是肉眼可见,道真境于他而言,绝非遥不可及的梦想。这样的男子,心志之坚,眼光之高,远超你的想象。”
“更何况,”她顿了顿,继续剖析,“他早已明言,家中已有十馀位道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见过各色风华绝代的女子,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情感波澜。
寻常女子的美貌、家世、天赋,在他眼中,恐怕已难激起太多涟漪。他的心,早已被无数经历与责任填满,想要再挤进去一个人,让其真正驻足停留,难如登天。”
她看到妹妹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顾清和没有停下,她知道此刻的坦诚,才是对妹妹真正的负责。
“你若真想打动这样的男子,便需明白,最难之处,不在于你有多优秀,而在于如何创建一种独一无二的、触及他内心深处的‘真诚’与‘信任’。”
顾清婉被姐姐的话语吸引,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失落,认真倾听。
“第一种最好的办法,”顾清和目光悠远,仿佛在述说一个古老的道理,“便是在他尚未发迹、寂寂无名之时,与他相识于微末。那时,彼此身上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令人敬畏的实力与地位,所见所感的,都是最本真、最不加掩饰的模样。
一同经历困苦,分享喜悦,创建的情感纽带,往往最为纯粹牢固。我想,他的第一位妻子,那位陪他走过最初艰难岁月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必然非同一般,无可替代。”
顾清婉眼神一暗,低声道:“这一点,我已经错过了。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虽在疗伤,却已然能一斧斩杀太一境了。”
“不错,所以此路不通。”顾清和点头,继续道,“那么,第二种办法,便是在他尚未登临顶峰、仍需助力之时,为他提供至关重要的帮助。这种帮助,往往是他彼时迫切所需、仅凭自身难以获取的。
比如,他在太初界夏家的那位妻子,或许便是在某个关键节点,为他提供了家族的支持、资源的倾斜,或是某种至关重要的庇护。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足以在他心中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
顾清婉听到这里,眼睛微微一亮,忍不住插话道:“那我们顾家,不也给了他鸿蒙九心海棠吗?那等奇珍,对他疗伤突破,也是至关重要的呀!”
顾清和看着妹妹急切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一丝无奈与了然:“婉儿,你莫忘了,他也救了我们顾家满门,包括太爷爷的性命。这份恩情,已然超越了鸿蒙九心海棠的价值。再者……”
她的目光变得深远:“以他的气运与潜力,即便没有我们的鸿蒙九心海棠,我相信,他也定然能找到其他疗伤破境之法,只是或许要多耗费些时日罢了。我们的赠予,是锦上添花,却未必是雪中送炭,至少,在他心中,未必能达到那般无可替代的程度。”
顾清婉眼中的光芒再次黯淡下去,她低下头,象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小鸟,声音闷闷的:“那好吧,姐姐,你继续,我保证……不插话了。”
看着妹妹这副委屈又强作坚强的模样,顾清和心中微软,语气却依旧平稳清淅:
“既然前两种办法,我们或是错过,或是难以达成,那么,便只剩下第三种办法了。”
“是什么办法?”顾清婉终究还是没忍住,抬起头,急切地问道,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那便是,细水长流,润物无声。”顾清和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淅而郑重,“这种办法的真缔在于,不求一时之烈,但求长久之温。
你的存在,要如同空气和水,平日里或许感觉不到其特别的重要性,但久而久之,却会变得不可或缺。是在漫长到近乎永恒的岁月里,通过无数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点一滴地,向他证明你的温柔、你的可靠、你的善意,以及最重要的——你的‘不变’。”
“这个‘漫长’的时间,”顾清和看着妹妹,语气带着现实的考量,“对于从前的他,或许几百年、几千年,乃至几个元会,便足以产生质变。
但对于如今已站到这般高度的他而言,可能需要的是一个纪元、三个纪元、五个纪元,甚至……更久。需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恒心,并且,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初衷。”
顾清婉听得入神,眼中闪铄着思索的光芒。
细水长流……听起来似乎可行,但又觉得虚无缥缈。
“可是……姐姐,”她蹙起秀眉,有些苦恼,“具体……我该怎么做呢?我总不能天天去他面前晃悠吧?那样岂不惹人厌烦?”
顾清和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复杂而温柔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具体的方略与行事分寸,姐姐没办法一步步教你。感情之事,最忌刻意与算计,过于刻意的接近,反而容易弄巧成拙。需要你自己去体会,去把握那个‘度’。”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妹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流转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决心与温柔。
“婉儿,”顾清和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相信姐姐吗?”
顾清婉毫不尤豫地点头,眼神坚定:“当然相信!从小到大,姐姐从未骗过我,也从未让我失望过。我无条件相信姐姐!”
“好。”
顾清和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到极致,却也意味深长的弧度,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妹妹的鼻尖,动作亲昵一如儿时。
然后,她一字一句,清淅无比地说道:
“那你就听姐姐的。陈布此人,你暂时……把握不住。”
在顾清婉有些困惑的目光中,顾清和缓缓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让姐姐来。”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雷霆,在顾清婉的脑海中炸响!
她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僵住,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斗起来。
原本红润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嘴唇哆嗦着,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细微的、如同溺水般的“嗬嗬”声。
她瞪大了双眼,瞳孔紧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隐隐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受伤。
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姐姐,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又熟悉的温婉面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轩内死寂,连窗外的风铃声都仿佛消失了。
就在顾清婉的灵魂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叛”感击碎时,顾清和却忽地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瞬间打破了几乎凝固的气氛。
她伸出手,再次轻轻点了点妹妹冰凉僵硬的鼻头,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亲昵与狡黠:
“我的傻婉儿,想到哪里去了?姐姐不是要跟你抢男人。”
看着妹妹依旧呆滞茫然的眼神,顾清和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姐妹间密谋般的语气,轻声细语地解释道:
“是姐姐先来。等姐姐……想办法将他变成你的‘姐夫’之后,你的事情,不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吗?”
她眨了眨眼,眼中闪铄着智慧与温柔并存的光芒:
“从小到大,姐姐有什么好东西,没跟你分享过?嗯?”
最后那个微微上扬的尾音,带着无限的宠溺与承诺,终于将顾清婉从巨大的震惊与混乱中,缓缓拉了出来。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听剑轩内,映照着姐妹俩相依的身影,也映照着某种悄然改变的心意与未曾言明的谋划。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