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钰也是去了宁国府看望尤氏。
八十七岁的尤氏，静静地躺在铺着厚厚褥子的楠木床上。她早已没了往日丰腴的模样，一身素色的暗纹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像风干的宣纸，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
她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眸光定定地落在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上，那纹样还是她年轻时亲手挑的，如今丝线早已褪色，却依旧固执地缠绕着，像极了她与贾钰相伴的这数十载光阴。
门帘被轻轻掀起，带进一阵微凉的风。七十多岁的贾钰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早已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脊背微微佝偻着，不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他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可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化不开的疼惜。
他挪到床边，缓缓坐下，枯瘦的手轻轻覆上尤氏露在被外的手。那手冰凉刺骨，像一块久置在寒潭里的玉，硌得他心口一阵发紧。
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尤氏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眸光缓缓转了过来，落在贾钰的脸上。她看了许久，才认出他来，枯槁的唇边，慢慢漾开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牵动着脸上的皱纹，像一朵在寒风中勉强绽开的残菊。
“夫君，你来了”
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稍不留意便会消散在空气里。贾钰喉结滚了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他点了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脉搏的微弱跳动，一下，又一下，慢得让人心慌。
“身子越发沉了”
尤氏喘了口气，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怕是挨不过这个秋了。”
贾钰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红了，当年在天香楼上，借着酒劲，自己和尤氏有了关系，这几十年来，自己陪着她的时间太少了。
她表面上是宁国府当家奶奶，其实早就已经是自己的夫人了。
“别胡说。”
贾钰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信的固执。
“太医说了，你只是气血亏空，好好将养，总能熬过这个冬天的。”
尤氏轻轻笑了，笑声低低的，带着几分气促，惹得她一阵轻咳。贾钰忙替她顺了顺气，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我自己的身子我晓得。”
她咳了半晌，才缓过劲来，眸光定定地望着贾钰，那目光里，有眷恋，有不舍，还有一丝藏了数十年的执念。
“夫君，有件事我惦记了一辈子，今日总得跟你说清楚。”
贾钰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她要说的，定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
“你说，我听着。”
贾钰握紧了尤氏的手。
“若我去了，不要把我葬入金陵贾家的祖坟。”
“我是你贾钰的夫人，不是贾家的宗妇。”
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把我和你葬在一起，还有那些姐妹们，我们生前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死后也能做个伴儿，好不好？”
“夫君，不要把我葬入金陵贾家，我是你的夫人，把我和你还有姐妹们葬在一起吧。”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割过贾钰的心口。他望着她苍老的脸，望着她眸子里的恳求和期盼，积攒了一辈子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原来，她惦记了一辈子的，只是想和他，和那些姐妹们，永远在一起。
贾钰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酸胀得厉害。
“好，都依你。”
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尤氏的手背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都依你都依你”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看见尤氏的唇边，缓缓绽开一抹释然的笑，那笑容浅淡，却像是这残秋里，最后一点暖。
窗外的风更紧了，羊角灯的火苗晃了晃，险些熄灭。屋内，药香袅袅，伴着两人无声的凝望，漫过了这漫长的，凄冷的秋夜。
夜色渐深，残烛将尽，唯有那紧握的双手，还在诉说着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深情。
“还有，我妹妹尤二姐，我去世之后，把她接走吧，她也想和你在一起。”
贾钰点点头，把尤氏抱在了怀里。
“夫君，我还有，还有一件事情，箱子里面，是我的嫁衣，我想要再穿上，和你拜堂成亲。”
贾钰点点头，过去把嫁衣拿出来，有些费力的给尤氏穿上。
“好看，还是漂亮。”
尤氏听到这话，也是微微一笑。
随后，贾钰和尤氏在这个房间里面拜堂成亲，尤氏在生命最后一刻嫁给了贾钰。
第二天，尤氏在贾钰的怀抱里面离世。
尤氏进入了棺材之后，在前往金陵的最后一天，贾钰安排人手，把尤氏的棺材调换，葬入了地宫里面。
此时的地宫里面，只有贾钰一个人，还有那口沉默的棺材。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像一截枯槁的老藤。
棺材前面的牌位上面，写着“贾尤氏之灵位”，贾是贾钰的贾。
贾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棺材上，像是透过那层厚重的木料，看到了尤氏的脸。
看到她因为贾珍逝世，疲惫彷徨的脸，和她在一起时，她眉眼弯弯，笑靥如花；看到她生孩子时，眉眼间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看着孩子；看到她临终前，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眼神里满是恳求，说不要葬入金陵贾家，要和他，和姐妹们葬在一起。
他伸出手，枯瘦的指尖轻轻抚过棺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抚过她最后时日里，那双冰凉的手。
“夫人，都记得呢，尤二姐很快就会过来，你也如愿以偿了，跟你的姐妹们好好说说话，休息一下啊，你也忙活了大半辈子了。”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地宫里的光影也跟着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