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的正月,汴京的节日灯火尚未阑珊,但满城士林的心思,早已不在觥筹交错之间。
太学门前的风波,经由各地进奏院的郎报、士子的私信,如野火般传遍四方,其热议程度,甚至压过了年节的喜庆。
舒亶那“消极害义”四字,犹如一柄利刃,剖开了朝堂的沉默,也让“西夏困局”成为天下读书人无法回避的公开议题。
然而,这股在汴京看似势不可挡的思潮,在帝国另一座文化心脏——西京洛阳,却遇到了最强劲、也最理性的反击。
这一击,并非来自气急败坏的谩骂,而是源于一座静谧的园林——独乐园。
其主人,便是退居洛阳,潜心着述《资治通鉴》的端明殿学士、旧党领袖司马光。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一份由洛阳送至汴京友人处、随即被迅速抄传的《与友人论边事书》,在士林圈中引发了不亚于舒亶之言的震动。
这封书信,没有一句针对舒亶个人的攻讦,却以磅礴厚重的气度、缜密严谨的逻辑,对整个“新党”的执政思路,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
司马光开篇,便展现出与汴京清流截然不同的高度:
“近观都下之议,边事嚣攘。或有言者,疾呼振武,指斥持重之臣为‘筑舍道谋(比喻一味空谈,不切实际)’、‘畏难苟安’。
其论看似激切,然察其本末,实乃舍本逐末,未知治国之大体也。”
(注:此处用“筑舍道谋”语出《诗经》,意为在路边盖房子,听信过路人的各种意见而无法建成,意指那些只会空谈批评而拿不出办法、畏惧困难只求苟安的行为。)
司马光首先重新定义了何为当前最紧要的“现实”,他笔锋沉痛:
“夫所谓天下之大患,现实之亟务,岂独在西北一隅之跳梁?
今日真正的现实,是东南民力已竭,中原财匮,百姓怨嗟之声,上达于天!”
“此正如一人之家,仓廪空虚,子弟怨嗟,为家主者,不思勤俭持家,安抚人心,却终日计较于邻人窃我一柴一米,乃至欲举债缮甲兵以寻衅。
此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耶?见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此之谓也!”
(注:司马光巧妙地将“现实”的焦点从边境转移到国内矛盾,指责新政派只盯着西夏,反而忽略了“民困”这个最大的现实,这才是真正的“不见泰山”。)
紧接着,司马光展开其核心论述,论证为何“修德”是“振兵”之本:
“《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祀者,非徒祭天拜祖之仪,实乃正朝廷、修纲纪、安百姓之谓也!
仁义不修,而务甲兵之利,此乃暴秦、强隋速亡之覆辙!”
他以史家笔法,列举史实:
“光观史册,汉武逐匈奴而海内虚耗,玄宗拓边疆而安史祸起。
其国势岂不盛?
甲兵岂不利?
然皆因内政不修,穷兵黩武,终致社稷倾危。
反观文景之治,昭宣中兴,皆以休养生息、不勤远略为本,故能国富兵强,四夷自服。”
“是故,今日之要务,在于皇帝修德,大臣尽责,轻徭薄赋,安抚百姓。
但使仓廪实,仁义行,则国家元气自足,威武自生。
届时,西夏蕞尔小丑,若仍冥顽不灵,则天兵一临,如秋风扫落叶,何足道哉?
而今日之新法,如青苗、免役,实乃操切从事,刻剥民力,是自毁根基,南辕北辙也!”
(注:司马光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逻辑:真正的强大源于内部修明政治(修德),新政是摧残民力(毁德),因此当前首要任务是停止新政、与民休息,而非在西北生事。)
在奠定了“修德为本”的论述后,司马光发出了他最凌厉的反击,重新定义了何为“畏难苟安”:
“故,夫今日之患,不在于不知西夏之虚实,而在于不知朝廷之虚实!不在于边陲无良将,而在于庙堂无善政!”
“彼辈只见千里之外敌骑飞扬,却对眼前嗷嗷待哺之流民视而不见;
只知高谈兵戈之利,却不知今日府库之虚耗,正由昨日之‘善政’(讽刺新法)所竭!”
“此等行径,避实就虚,舍内务外,非忧国远谋,实为畏难苟安之鄙夫也!
彼畏惧的是整顿内政、革除积弊之艰难,故而将视线转向外患,以求卸责邀功之便捷!
此方是真正的筑舍道谋,畏难苟安!”
(注:这是绝地反击。司马光将“畏难苟安”的帽子反扣回去,指出新政派不敢面对国内改革的深水区,反而拿边境问题转移矛盾,这才是真正的畏惧困难、苟且偷安!)
司马光的雄文一出,整个士林再次哗然!
其文不涉人身攻击,全篇引经据典,以史为鉴,立论高远,顿时让吕诲等人之前的弹劾显得苍白无力。
守旧派如获至宝:吕诲等人立即将司马光之文奉为圭臬,四处传抄,士气大振。
他们终于找到了对抗新政派的理论基石和道德大旗。
中间派陷入深思:许多原本觉得舒亶之言有理的官员,开始重新审视司马光的观点。
“修德安民”毕竟是儒家政治的最高理想,司马光的论述极具说服力。
新政派感到压力:司马光将国内矛盾与新法的争议与边事问题彻底捆绑。
使得任何加强边备的提议,都可能被解读为“无视民瘼”、“穷兵黩武”。
这为后续的军事部署设置了巨大的道德和舆论障碍。
紫宸殿内,赵顼仔细读着司马光的来信抄本,久久不语。
他必须承认,司马君实不愧为当世大贤,其论在道理上几乎无懈可击。
将问题的核心从“如何对付西夏”巧妙地转移到了“新政是否害民”这个更根本、也更敏感的问题上。
“司马光这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啊。”
赵顼轻叹一声。他知道,司马光的反击,意味着今后的改革之路,将不仅是政策之争,更是道统与史观之争,其难度远超以往。
然而,赵顼的眼中并未露出怯意,反而闪过一丝锐芒。
司马光的雄文,如同一面镜子,也照出了反对派最核心的诉求与底线。
这场席卷朝野的大辩论,虽然波诡云谲,却也将所有问题都摊开在了阳光之下。
“也好,”
赵顼对侍立一旁的李宪道:
“既然要辩,那就辩个明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熙宁三年的正月,就在这汴京与洛阳的思想交锋中,拉开了序幕。
一场关于帝国根本道路的论战,已无可避免。
而那遥远的西北边陲,战争的阴云,正在这激烈的争吵声中,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