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主要归功于在一旁详细讲解的蔡挺。他不仅是战略家,更是练兵好手,深得赵顼信任。
演练完毕,赵顼龙颜大悦,赐下酒肉犒军。
随后,君臣四人登上了校场旁的高台,屏蔽左右,望着台下正在休整的雄师,话题自然转向了遥远的西北。
赵顼目光扫过韩琦与文彦博,沉声道:
“将士可用,朕心甚慰。然,养兵千日,终须一时。西北吕公弼、赵拚连番奏报,夏人厉兵秣马,其意已彰。
我朝不可不预作万全之备。今日皆股肱之臣,朕欲听听,若战端果开,这汴京精锐,当如何用之?”
文彦博作为枢密使,率先从全局角度分析:
“陛下,此两万精锐,实乃国之利器,不可轻动,亦不可不动。臣意,不可尽数调往西北。”
他详细解释道:
“汴京乃根本重地,宿卫不可空虚。若将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尽数调离,非但京师震动,恐辽人亦会心生异念。
故,只能抽调部分,与陕西诸路原有禁军、蕃兵混编,组成一支新的战略决胜之师。”
“依臣估算,可抽调其中一万至一万两千人,尤以骑兵与重甲步兵为优先。如此,既可增强西线战力,又不至于动摇国本。”
韩琦点头赞同,并提出了核心的指挥架构和战略构想,这正是之前御书房密议的细化:
“文公所言极是。抽调精锐,须有与之匹配的统帅与方略。老臣之意,若战起,当明晰权责,各司其职。”
“老臣愿请缨驻跸长安,总揽全局,协调诸路,督运粮草,稳定后方。
吕公弼可于延州(或设定的西北行营所在地),专司后勤转运、巩固城防、安抚地方,为前线提供坚实支撑。”
“至于前敌决战之事,”
韩琦看向蔡挺,语气坚定:
“非蔡子正莫属!子正久历西北,熟知夏人战法,深谙地理形势。
这一万两千汴京精锐,连同陕西本地堪战之兵,当悉数交由子正统一节制,作为机动决战的‘指使军’(或可称‘熙宁选锋’)。”
他指着远方,仿佛已看到战场:
“具体战法,可定为:以种谔等陕西宿将,依托绥德城、金明寨等坚固城垒,稳守防线,挫敌锐气,施行坚壁清野,将西夏主力牢牢吸住,并消耗其粮草士气。”
“待其师老兵疲,进退维谷之际。”
韩琦目光锐利:
“便是子正率领这支‘指使军’倾巢而出,寻隙而进,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击其要害!
或断其粮道,或侧击其翼,或攻其必救!力求一战定乾坤!”
蔡挺闻言,躬身肃然道:
“若蒙陛下与韩相、文公信重,授以此任,挺万死不辞!
必当悉心操练此军,使其与陕西水土、将兵法融为一体。
战时,必持重待机,不负陛下与朝廷重托!”
赵顼听完三位重臣清晰的分工和极具操作性的战略构想,心中大定。这正是他想要的——明确的职责、梯次的部署、主动的防御、以及决定性的反击力量。
“好!”
赵顼斩钉截铁道:
“韩太师统筹全局,文枢密稳固中枢,吕公弼保障后方,蔡卿前敌决胜,种谔等固守消耗。
此方略甚妥!”
他随即指示:“即日起,枢密院便可依此方略,着手秘密筹备。”
“一、兵员抽调与编练:着蔡挺即日开始,从四军中遴选一万两千精锐,尤重骑兵与甲士,进行针对性操演,熟悉陕西地貌与西夏战法。”
“二、粮草军械预置:着三司、户部,开始有计划地向陕西诸路,特别是延州、庆州等预设后勤枢纽,增储粮秣、箭矢、火药,此事可借‘巩固边防’之名进行。”
“三、情报与工事:着皇城司、边州斥候,加强对西夏兵力调动、粮草囤积地的侦察。
同时,敕令种谔等将,利用冬春时节,加固前沿堡寨,深挖壕堑,广布陷马坑等障碍。”
赵顼最后环视三人,语气深沉:
“此乃未雨绸缪。朕但愿西夏梁氏知难而退,则天下幸甚。
然,若其执意南侵,我朝亦已有备无患!
此番,非为拓土,实为雪耻固圉!望诸公同心,助朕成此大业!”
“臣等必竭心尽力,以报陛下!”
韩琦、文彦博、蔡挺齐声应诺。
寒风依旧,但高台上的四人,心中却因一套清晰、务实的战争预案而充满了力量与决心。
帝国的战争机器,在平静的表象下,已经开始精准地运转起来。
熙宁二年十二月的夜晚,汴京皇宫大内灯火阑珊。
赵顼独自坐在庆宁宫的书房中,白日校场阅兵带来的振奋已渐渐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这疲惫并非源于肉体,而是源于精神上的某种无力感。
他面前铺开一张纸,本想拟一份纲要,交由皇城司和亲近的翰林学士。
待来年开春,便开始有步骤地引导朝野舆论,重新塑造对西夏的认知,为可能的大战做好民意铺垫。
然而,当他提笔欲书时,白日里与韩琦、文彦博等人言谈间流露出的某些不经意的细节。
以及他自幼所闻的朝堂议论,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骤然停笔,心生寒意。
他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情,几乎是逆天而行。
他要挑战的,不是某个政敌,而是整个统治阶层——从宰相、台谏到普通士子——那种根深蒂固、近乎本能的“天朝上国”心态。
这种对西夏的认知,并非基于事实,而是源于一套自我构建的文化神话和意识形态滤镜。
在宋朝士大夫心中,西夏李元昊及其子孙,从来不是对等的“国王”,而是“叛臣逆子”。
西夏立国,是“僭号”,是“窃据”,根本不具备政治合法性。
这种定性,使得任何对西夏政治体制(如梁太后集权手段、蕃汉官制并行)的客观分析,都会被视作“为反贼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