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冬,汴京的第一场雪还未化尽。枢密使文彦博的府邸内,暖阁通明,炭火正旺。一场非同寻常的夜宴即将开始。
宴请的宾客,并非朝中同僚,而是奉枢密院八百里加急军令,从陕西诸路紧急召入汴京的西北将门代表。
其中有府州折家的少壮派、麟州杨家的当家人,以及青涧城种家的核心人物等。
这些家族,世代镇守西陲,子弟门生遍布西北诸军,盘根错节,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头蛇”。
吕公弼从西北行营发回的密信中,除了军情分析,也直言不讳地提到了推行“置将法”、清查空额时,遇到的最大阻力并非来自西夏,而是这些根深蒂固的“自己人”。
他们或阳奉阴违,或抱怨新法苛酷,使得吕公弼许多政令难以深入军伍基层。
文彦博看罢,只是淡淡一笑,对身旁的韩琦道:
“稚圭兄,吕宝臣(吕公弼)还是书生意气了些。对付这些百年的将门,光靠公文律令,是不够的。”
于是,便有了这场“枢密夜宴”。
众将门代表惴惴不安地步入暖阁。他们久在边陲,虽闻中枢重臣之名,却鲜少能如此近距离接触。
只见首辅韩琦竟也赫然在座,正与文彦博低声交谈,更让众人心中凛然。
宴席菜肴精致,酒也是御赐佳酿,但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文彦博只是频频举杯,说着“为国戍边,辛苦诸位”的场面话,绝口不提正事。
韩琦更是沉默寡言,只是偶尔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扫过众人,让这些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悍将,竟感到阵阵寒意。
酒过三巡,文彦博放下酒杯,拿起一份枢密院行文,语气依然温和,内容却如惊雷:
“今日请诸位来,一是犒劳。二来,是枢府有件难事,要请诸位参详参详。”
他顿了顿,“西北行营吕公弼来报,言及军中空额之事,屡禁不止。
朝廷年年拨付粮饷,到头来,实数兵员竟与册籍相差甚远。诸位久在边陲,可知此弊,根源何在?”
阁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是商议,是问罪!而且是由枢密使和当朝首辅亲自发难!
一位资历较老的折家代表,硬着头皮想辩解:
“文公明鉴,边塞苦寒,征募不易,士卒逃亡……”
“哼!”
一直沉默的韩琦,突然发出一声冷哼,打断了对方。他并未提高声调,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镇住了全场。
“士卒逃亡?”
韩琦眼皮微抬,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掠过众人。
“老夫庆历年间,在陕西,也听过这话。”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结果呢?好水川!”
这六个字一出,所有将门代表脸色瞬间惨白!那是西北将门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大宋军史上最惨痛的伤疤之一!
“空额吃饷,战时便是缺兵少将,便是全军覆没!”
韩琦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
“今日尔等所食之饷,便是他日阵前同袍的血!朝廷的败绩!”
他猛地一拍案几,杯盘作响:
“吕公弼在西北行‘置将法’、查空额,便是要剜掉这个脓疮!
尔等若有难处,可直言!
若有苦衷,可上奏!
但若阳奉阴违,暗中掣肘……”
韩琦的目光死死盯住刚才发言的折家代表:
“折家累世忠良,莫要自误!”
点名敲打,借古讽今,直指家族存续!韩琦这番话,将历史的教训、现实的危机、家族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这已不是训斥,是最严厉的警告。
眼见火候已到,文彦博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但话语中的分量,比韩琦有过之而无不及。
“稚圭兄(韩琦)心系国事,言语重了些,诸位莫怪。”
他先打了个圆场,随即图穷匕见:
“然,话粗理不粗。陛下锐意革新,富国强兵,此乃大势所趋。
顺之者昌。”
他缓缓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西北地图前,手指划过边境线:
“西夏梁氏,磨刀霍霍。下一次来的,绝非小打小闹。陛下已决意,举国之力,固我边防。”
“今日请诸位来,非是要追究前愆。而是要告诉诸位,未来的西北,将是何等的天地!”
他的声音充满诱惑力:
“‘置将法’行,能者上,庸者下。今后,兵归将,将专兵,粮饷足额发放,功过赏罚分明!
诸位家族,子弟英才辈出,正可大展拳脚,建功立业,重振先祖威名!”
画完这张大饼,文彦博猛然转身,目光如电,语气斩钉截铁:
“然!前提是,西北行营之政令,必须畅通无阻!吕公弼所为,便是陛下之所为,便是朝廷之意志!”
“本使把话放在这里:自今日起,凡有暗中阻挠、阳奉阴违、克扣军饷、虚报兵员者,无论根基多深,功劳多大,枢密院与中书,必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届时,勿谓言之不预!”
硬话说完,他又缓了下来,亲自为几位代表斟酒:
“当然,若诸位能率先垂范,鼎力支持吕公弼。则未来西北诸‘将’之中,必有诸位子弟一席之地!朝廷,绝不吝封侯之赏!何去何从,诸位细思之!”
这场“枢密夜宴”在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氛中结束。将门代表们离开时,个个神色凝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彻底明白了:朝廷这次是玩真的。
首辅和枢密使,一个唱黑脸,用国仇家恨和家族存续进行威慑;一个唱白脸,用未来前程和严厉惩罚划出道来。
恩威并施,软硬兼施,堵死了所有侥幸和对抗的退路。
不久后,这些代表离京返回西北。很快,吕公弼便从西北行营传来消息:
此前推行“置将法”和核查军籍的阻力骤然减小,诸将门态度转为积极配合。
文彦博与韩琦在府中对弈,收到消息,相视一笑。
文彦博落下一子,淡然道:“猛虎需入柙,方能为我所用。如今,柙已备好。”
韩琦品了口茶,接口道:“接下来,就看吕宝臣(吕公弼)如何驱虎吞狼了。”
一场无声的惊雷,在汴梁城的暖阁中炸响,其涟漪,已迅速传向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陲,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扫清了内部最顽固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