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支仪容整肃、高举“北朝文华使”旌节的辽国使团,自析津府出发,浩浩荡荡向南而行。
使团正使耶律固,乃辽国宗室中着名的“汉学通”,风度翩翩,学养深厚。
他怀中揣着的国书,以最典雅的骈文写成,核心意思却如绵里藏针:
高度赞扬:盛赞宋帝赵顼励精图治、文风鼎盛,特别提及欧阳修、司马光等“士林山斗”。
巧妙包装:以“欣闻北朝欲修《辽礼》,此乃礼乐盛事”为由,提出“为切磋琢磨,共弘圣道”,特举办“南北文华会”。
诚挚邀请:以最谦逊、最诚恳的语气,邀请欧阳修、司马光等“博雅君子”北上游历、讲学,并“观礼”《辽礼》修撰。
安全保证:以辽帝耶律洪基的个人信誉担保,被邀宋臣在辽境一切安全,所受礼遇极高。
这支使团的目的地是汴京。他们带去的不再是战书或索要岁币的清单,而是一封包装在学术交流外衣下、实则充满文化自信与战略试探的“请柬”。
当这支打着“文华使”旗号的辽国使团抵达汴京,当这封国书在宋廷上被宣读时,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是坚决拒绝,还是谨慎接触?欧阳修、司马光等人,又将如何应对这来自北朝的、前所未有的“文化攻势”?
这一切,都将在宋辽外交史上,写下极具戏剧性的一页。
而这场由赵顼“太学三问”引发的思想风暴,其影响已如涟漪般扩散,最终演变成一场在两个帝国最高层面展开的、关于文明话语权的正面较量。
大辽皇帝耶律洪基的这一招“文雅耀武”,将其政治智慧与战略野心,展现得淋漓尽致。
熙宁二年八月底的一日,汴京垂拱殿。大朝会的气氛,因辽国使团的到来而格外凝重。
辽使正使耶律固,身着契丹与汉制融合的紫袍官服,举止从容,气度儒雅,全然不似武夫,倒像一位饱学的南朝士大夫。
“大辽皇帝有国书致上国皇帝陛下!”
耶律固声音清朗,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他展开国书,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
大辽皇帝谨致书大宋皇帝阙下:
朕闻:昔盟澶渊,和好百年,南北生民,安居乐业。此乃天地垂鉴,祖宗庇佑之盛业,朕与陛下,当共惜之。
朕虽生长北疆,然素慕华夏衣冠礼乐之盛,心向往之。
幸承基业,抚有朔南,夙夜孜孜,未尝不以修文德、兴教化为先务,唯恐有负先贤之训,见讥于君子之林。
今者,四海升平,机缘偶至。朕欲于中京设一‘文华之会’,略效古时兰亭、邺下之风雅,邀集南北博学宏词之士,讲论经史,酬唱诗文,切磋六艺。
意在使天下知我宋辽两国,非独甲兵之利,更有礼乐文章之昌明。
素闻南朝欧阳永叔公文章冠世,司马君实公史笔如椽,皆海内文宗,士林圭臬。
朕心景仰,如仰北辰。若蒙陛下不弃,肯赐允准,遣一二大贤北来,使朕得亲聆清音,并令北地学子,得沐中原文化之甘霖,则幸甚至哉!
此会,纯以文会友,以道相谋,绝干政事。
朕已敕建‘招贤馆’,洒扫以待,必以国士之礼敬之。
若得成行,非独朕之幸,亦为澶渊盟好添一佳话,可垂后世。
秋气澄澈,正宜论学。谨布腹心,伫候明教。
大辽咸雍五年秋谨具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朝堂这潭深水,激起层层涟漪。
首辅韩琦,眼帘低垂,似在养神,但捻着笏板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显露出内心的波澜。
他听出了其中的分量:辽主不再满足于岁币,开始争夺文化正统了。
次相曾公亮,目光锐利,飞速地分析着国书中的每一个措辞,心中暗忖:
“‘礼乐文章之昌明’……好大的口气!这是要与我朝平起平坐。”
枢密使文彦博,面色沉静,但心中已从军事角度审视:此举旨在软化我朝士人斗志,其心可诛!
三司使韩绛,则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经济与政治意图:炫耀国力,吸引人才,长远来看,比一场战争的消耗更可怕。
国子监祭酒吕公着和翰林承旨王珪,作为文臣代表,心情复杂。
一方面有种文化被认同的微妙欣慰,另一方面是更强烈的被挑战、甚至被冒犯的感觉。
吕公着尤其担忧:此例一开,天下士子心向何方?
耶律固诵毕,恭敬地将国书呈上,然后退至一旁,垂手而立,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的诚恳。
这无可挑剔的礼仪,使得任何基于“蛮夷无礼”的斥责都无法说出口。
年轻皇帝赵顼,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全文。
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心中雪亮:
这是阳谋:辽主耶律洪基看准了宋朝标榜“仁义”,无法公开拒绝这种“文化交流”的提议,否则便是心虚、狭隘。
这是挑战:对方在文化最核心的领域,发起了正面进攻。
若处理不当,大宋的文化自信将受到重挫。
这也是机会:若能巧妙应对,反而可借此彰显大宋的文化向心力和制度优越性。
赵顼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展现了极高的政治智慧:
“贵国皇帝崇文重道,意欲举办文华之会,此乃美意,朕心甚慰。
然,欧阳修、司马光等,皆国之重臣,政务繁忙,是否成行,需从长计议。
且此乃两国文化交流之大事,朕需与诸位大臣详加商议。贵使可先至馆驿休息,朕不日将有回复。”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未答应也未拒绝,保留了所有回旋余地,将决策时间拉长,以便从容布局。
一场围绕这封“雅致”国书的外交博弈与战略谋划,就此在宋廷最高层展开。
而这一切,都源于辽道宗那封看似谦恭、实则暗藏惊雷的“请柬”。
辽使耶律固退出垂拱殿后,殿中并未如常响起散朝的钟鼓。
一种凝重而炽热的气氛弥漫开来,所有重臣都明白,真正的决策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