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夏末秋初。汴京城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但紫宸殿后阁内已是凉意沁人。
一场由陈家庄血案引发的金融风暴,在皇帝赵顼的冷眼旁观与次相曾公亮的务实操盘下,以一场针对“违法高利贷”的精准司法打击而暂告段落。
然而,对志在更深层次改革的赵顼而言,这绝非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市场的短暂真空和沸腾的民怨,在他眼中,是绝佳的切入时机。
此刻,他正凝视着眼前这位最能领会并执行他隐秘意图的臣子——蔡确。
“蔡卿,”赵顼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探事司经你之手,海外贸易岁入百万,此乃社稷之功。然,理财之道,贵在开源,亦重在流通与掌控。”
蔡确躬身侍立,神色恭谨,眼神锐利如鹰,静待下文。
“今汴京钱业,经此番整饬,顽劣虽除,虚位以待。此正乃破旧立新、布设新局之良机。”
赵顼目光深邃,“朕欲于此间,落一子活棋。此棋,明面上,需合规中矩,便民利商;暗地里,须如臂使指,唯朕意是从。”
他稍作停顿,给出了第一个实质性的恩赏与工具:
“着,迁蔡确寄禄官为尚书省屯田员外郎,差遣加‘权发遣三司户部判官’,仍兼提举皇城司探事司事。”
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任命。
“员外郎”提升了品阶俸禄;“权发遣三司户部判官”则赋予了蔡确直接介入国家财政核心——户部事务的合法权力与身份。
这为他接下来所有在金融领域的操作,披上了一层完美的公务外衣。
“谢陛下隆恩!”蔡确即刻谢恩,他深知这并非荣宠,而是行动的许可与武器的配发。
“李宪,”赵顼转向侍立一旁的入内内侍省都知,“皇城司明组所辖,近日查没之钱庄浮财、账册、乃至一应可用之人,着即清点造册,悉数移交蔡卿,听其调度,以为新局之资。”
“奴婢遵旨。”李宪躬身领命。这意味着皇城司的明、暗两组力量,将为此事协同运作。
最后,赵顼看向蔡确,下达了核心指令:
“朕予你人、予你权、予你资。要你于此汴京钱业废墟之上,立起一家‘四海钱庄’。
此庄,明面上,乃东南豪商合股之业,息钱公道,童叟无欺;然其本,乃内帑之资;其魂,当为朕之意志。你可能办到?”
“臣,必竭尽驽钝,以报陛下!”
蔡确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冷冽而坚定。
领受旨意的蔡确,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械,开始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他的运作,完全在水面之下,却环环相扣。
寻“白手套”(明面东家)
蔡确并未大张旗鼓。他通过皇城司庞大的商业网络,迅速锁定了两个绝佳人选:
泉州海商,蒲宗闵:此人家族世代经营海外贸易,与皇城司的“市舶务”合作极深,其船队命脉牢牢捏在皇城司手中,且其人性情精明又胆小,极易控制。
原京西漕司文书,李明远:此人因贪渎小过被皇城司拿住把柄,急于戴罪立功,且熟悉官场文书流程和钱粮运作,是处理官方往来的理想人选。
蔡确派人密会二人,许以重利,晓以利害(更多的是“害”),轻易地将二人绑上了战车,充作“四海钱庄”明面上的大东家和二掌柜。
找“护身符”(官面庇护)
由蔡确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如与柴家相熟且守旧的内侍、或已被皇城司完全掌控的清客)进行牵线一位柴家子弟。
接触时,姿态要极尽谦卑,完全是一副商人巴结顶级门阀柴家以求平安的姿态,给予一份足够丰厚但不过分的干股分红,使其成为钱庄“沉默的合伙人”。
明确告知,无需他做任何事,只需在极少数、万分紧急的情况下,默许钱庄在遭遇灭顶之灾时,可以提及“与柴府略有香火之情”就可。
纳“遗才”与“遗产”(资源整合)
在李宪的配合下,蔡确迅速接手了此次司法打击的“战利品”:
人才:从被查抄的钱庄中,筛选出数名业务精通、背景相对干净、且家人已被皇城司“妥善照顾”的账房、掌柜,威逼利诱,纳入麾下。
资产:接收了位于汴京马行街、东华门外的两处位置极佳的钱铺铺面,以及部分易于变现的抵押资产(如良田契书、库房丝帛)作为启动资本。
情报:所有查没的账册,被连夜抄录、分析,从中梳理出汴京钱业的潜在客户、对手盘以及资金流动的规律。
定“规矩”(经营策略)
蔡确为“四海钱庄”定下了铁律:
息钱:明面上,大幅低于市面“羊羔利”,略高于官仓借贷,主打“公道”招牌。
但通过收取“保管费”、“汇水”、“印契钱”等名目,实际综合收益仍颇为可观。
客户:初期主攻与海外贸易相关的东南海商,提供大额汇兑和抵押贷款,这与皇城司主业协同,风险可控。
谨慎拓展汴京口碑良好的中小商户,做小额周转借贷,以积攒名声。
风控:所有业务,背后均有皇城司密探对借贷人进行隐性“资信调查”,这是任何民间钱庄都不具备的绝对优势。
一切准备就绪。熙宁二年七月中旬,汴京马行街上,一家名为“四海钱庄”的铺面,在阵阵鞭炮声中,悄然更换了匾额,开门营业。
没有盛大的庆典,只有伙计们礼貌而低调的迎客。
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汴京城每天都有店铺开张关门。然而,很快,敏锐的商贾们便察觉出这家新钱庄的“古怪”:
资金深不可测:无论多大的汇兑数额,都能立刻承兑,仿佛其银窖深不见底。
息钱“诡异”的公道:虽然明面息钱不高,但计算方式复杂,最终实际借款成本,比暴利的“羊羔利”低得多,正好卡在一个让急需资金者觉得“划算”、让同行觉得“肉疼”的微妙点位。
背景神秘莫测:东家是陌生的东南海商,却偶尔能看到柴家子弟的车驾停在附近,官府吏员前来办理业务也异常客气。
“四海钱庄”如同一条悄无声息却贪婪成长的鲶鱼,迅速吞噬着因严打而空出的市场份额。它不张扬,却极有侵略性。
它用雄厚的资本和超低息钱,吸引着优质客户;它用皇城司的情报网络,规避着潜在风险;它用复杂的宗室和官面关系,抵挡着明枪暗箭。
那些曾被高利贷盘剥的商户,惊喜地发现了一条新的活路;
而那些幸存下来的老牌钱庄,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一条不按常理出牌、且根本摸不清深浅的巨鳄,已经闯入了他们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