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场赵顼乐见其成的风暴如期而至:
司马光虽远在洛阳,但仍愤然提笔,写下《论豪强高利贷病民疏》,遣快马直送京师。
奏疏中,他并未提及皇帝或新法,而是引经据典,痛陈高利贷“坏人心术,蠹害民生,动摇国本”之弊,要求朝廷“严敕州县,申明法令,以恤穷困”。
这封来自史学泰斗的奏书,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无与伦比的道德和理论高度。
吕诲等御史言官,更是直接行动起来。他们先是联袂前往开封府衙,调阅陈家庄案卷,以示关注。
随后,亲赴汴京街头,探望那些前来告状的苦主,听取血泪控诉。吕诲更是当众表态:
“若此事属实,乃豪强之罪,法所不容!若官府处置不公,我等必当叩阙死谏!”
一时间,整个开封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中:
案件压力:府衙外,各地涌来的苦主越来越多,状纸堆积如山,案情触目惊心,人证物证俱在。
舆论压力:汴京城内,街谈巷议,皆是指责豪强、同情苦主之声。开封府若处理稍有不慎,立刻会成为千夫所指。
清议压力:司马光的奏疏如同道德灯塔,吕诲等言官就像现场监工,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开封府尹韩缜(韩绛之弟)的一举一动。
他若想“大事化小”,立刻会被扣上“官官相护”、“漠视民瘼”的帽子,仕途堪忧。
赵顼的整个布局,是一场将“阴谋”与“阳谋”完美结合的典范:
底层(皇城司)用“阴谋”:暗中引导,煽风点火,但绝不留下任何干涉司法的把柄。
中层(言官、舆论)是“阳谋”:利用司光、吕诲等人恪守的道德准则和职责所在,逼他们不得不跳出来为民请命,从而将案件的政治能级无限放大。
高层(赵顼)超然物外:自始至终,皇帝没有下达任何干预具体案件的旨意,他只是一个“获悉民情、深感忧虑”的君主。
所有的压力,都看似来自“民意”和“法理”本身。
最终,开封府尹韩缜发现自己被逼到了墙角。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彻查此类案件,严惩为首豪强,以平民愤,以安天下。
而这,正是赵顼最想看到的结果——不亲自下场,却借天下人之力,为自己清理金融市场、推行新法的战略,扫清了最顽固的障碍,并赢得了最高的道德正当性。
这一局,韩缜成了棋子,司马光、吕诲成了急先锋,而真正的棋手赵顼,则稳坐钓鱼台,静待着他精心策划的这场舆论海啸,冲垮一切改革的绊脚石。
熙宁二年六月的汴京,热浪裹挟着潮湿的河风,蒸腾着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城。
然而,比天气更燥热的,是骤然席卷全城的舆论风暴。
陈家庄血案,连同那块浸染着百十个血手印的白布,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开封府衙后堂,冰鉴里散出的些许凉意,丝毫无法缓解府尹韩缜眉心的结。他反复看着案头两份文书:
一份是陈家庄里正联合村民的血状,字字泣血;
另一份,是县衙呈报的“凶犯陈大、陈二抢劫杀人,依律拟斩”的详文。
幕僚躬身立在一旁,低声道:“府尊,如今太学生群情激昂,每日在府学前聚会,声言要‘为民请命’;
市井间,说书人都在讲‘赵天禄恶贯满盈’,舆情对我们极为不利啊。
御史台那边,听说吕诲等人已准备联名上奏了。”
韩缜放下文书,揉了揉太阳穴。他并非庸碌之辈,深知此案已成烫手山芋。
县令的判决简单粗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但若贸然推翻县判,不仅会开罪地方官场体系,更会给人留下开封府“屈从暴民”的口实。
“舆情?他们只知赵天禄该杀,可曾想过《宋刑统》明载‘杀人者死’?”
韩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陈氏兄弟固然可怜,然持械杀人,事实俱在。
若因民愤便可法外施恩,置国法于何地?”
“可是府尊,若强硬维持原判,只怕……”幕僚忧心忡忡。
“本府岂不知其中利害?”韩缜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硬顶是不行的,但简单屈从更是取祸之道。须得……找个万全之策。”
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定计。此案的关键,不在于陈氏兄弟该不该死,而在于不能由他开封府独自来判定他们该不该死。
“备文房!”韩缜霍然起身,“本府要上奏陛下,并咨文政事堂、枢密院!”
他提笔挥毫,奏疏写得极有水平。先是详细陈述案情,承认“豪强逼凌,情状惨烈,民怨沸腾,实可悯恻”,继而笔锋一转,强调“然,人命关天,律法如山。
此案牵涉甚广,非止人命,更兼钱债、田土、风俗之弊。臣一府之见,恐有疏漏,不足以上负圣恩,下安黎庶。”
最终,他亮出核心诉求:
“伏乞陛下圣裁,敕下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差官与开封府组成‘杂议’,共同审理,以昭公允。
同时,案中‘羊羔利’等钱债积弊,关乎国计民生,非司法所能独断,伏请一并敕下三司,会同审官院、户部详考历代禁令,拟订章程,以绝后患。”
这是一招极其高明的“金蝉脱壳”。将案件升格为“杂议”,意味着审判权与责任被分散给了整个帝国的最高司法、监察机构;
而将“高利贷弊端”单独拎出踢给三司,则是将社会问题的“球”传给了意图改革的兄长韩绛。
奏疏末尾,他更是埋下伏笔:“太学生、台谏官忠直敢言,亦乞圣明,许其咨议,以广视听。”等于主动邀请清流进场监督。
奏疏发出,韩缜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已严格遵循了程序,将自己从风暴眼中摘了出来,置于一个相对超脱的“组织者”位置。接下来,就看各方如何博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