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的盛夏,大名府安抚使司的节堂内,却因四角放置的冰鉴而透着一丝凉意。
富弼端坐于大案之后,指尖轻轻敲打着面前两份文书。
一份,是王安石所上的《上富相公言河北水利屯田事》,字里行间激荡着破旧立新的锐气;
另一份,则是他授意心腹草拟的,即将发往汴京的奏章。
幕僚静立一旁,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节堂内只剩下冰鉴中冰块细微的融化声,以及富弼沉稳的呼吸。
“富公,王介甫此议,虽显操切,然其志可嘉。您此番安排,已是莫大的支持了。”幕僚轻声说道,试图打破沉寂。
富弼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支持?自然是支持。介甫乃国士之才,陛下信重,老夫岂能不支持?”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深:
“然,驭马者,知其力,亦畏其蹶。操舟者,借其速,亦防其覆。
王安石,乃千里马,亦是不系之舟。用之得当,可建不世之功;纵之过甚,则恐车毁人亡。”
他拿起那份自己奏章的草稿,缓缓道:
“老夫此举,非为掣肘,实为‘奠基’与‘设防’并行。
既要让这匹骏马驰骋起来,又得确保缰绳,始终握在能驾驭它的人手中。”
富弼的决策,是一场深思熟虑的布局。他完全同意了王安石设立“水利提举司”的请求,甚至给予了比王安石预期更大的支持。
但在这支持之下,是他更为精密的制约手段。
“准王安石所奏,”富弼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设‘河北东西路水利提举司’,归於提举荒田公事王安石节制。
以江宁府陆佃,权领提举官,专司水利勘察、规划事宜。此为其‘建功立业’之平台,予之。”
幕僚点头,这正是对皇帝和改革派的最大交代。但接下来的话,才是富弼谋划的核心。
“然,”富弼目光锐利起来,“水利之役,成败系于两事:
一曰钱粮,无粮则众散;
二曰民夫,民怨则事崩。
此二者,如同骏马之辔头,舟船之舵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着,擢升河北转运判官元绛,兼领‘河北东西路水利粮饷徭役统筹使’!
总揽两路水利工程之一应钱粮调拨、夫役征发事宜。
凡王安石、陆佃所呈工程计划,需先由元绛核算用度、拟定征调之方,报本司核准后,方可施行。”
幕僚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高,实在是高!
元绛是富弼一手提拔的干才,精明练达,忠诚可靠。
将他放在这个位置,妙用无穷:
扼住资源命脉:工程规模、进度,不再由王安石的蓝图决定,而是由元绛的钱粮调拨速度决定。富弼轻松卡住了改革的“阀门”。
隔绝政治风险:最易激起民变的“征发徭役”之权,从王安石的系统剥离,由元绛及其垂直管理的州县官负责。
这等于在王安石与百姓之间设下“防火墙”。一旦生乱,责任清晰,富弼可随时介入“安抚”,而王安石则难辞“计划不周”之咎。
嵌入监督之眼:元绛每日经手钱粮夫役,对工程动向了如指掌,可随时向富弼密报。王安石的一切动向,尽在掌握。
“此外,”富弼补充道,将制衡之网织得更密,
“着元绛于各州选派干练通判、主簿,专责本州水利夫役之征募、管理与犒赏。其考成,直接报于元绛与本司。”
这意味着,连具体执行者,也都是富弼的人。
布局已定,富弼开始亲自润色那份呈送给皇帝的奏章。这是一篇极具政治技巧的美文:
第一部分,大力褒扬王安石:
“陛下圣明,慧眼识才。观王安石在河北,孜孜不倦,勇于任事。首清荒田,流民得所;
今又深谋远虑,奏请大兴水利,实乃老成谋国,利在千秋。”
先将王安石和自己支持变法的姿态做足。
第二部分,详陈“稳妥”方案:他详细说明了批准设立水利提举司,并着重笔墨阐述了为何要设“水利粮饷徭役统筹使”一职,并由元绛担任。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
“盖因水利工程,耗资巨大,动众繁多,非有干练之员专司其责,统一调度,恐滋冗费,易生扰攘。
元绛精于钱谷,晓畅民情,必能剂盈虚、均劳逸,使工程稳妥,而民不告劳。”
将制约手段,包装成体恤民情、慎重国事的负责表现。
第三部分,表明心迹,预留后路:最后,他写道:
“臣受陛下重托,镇守北疆,唯知尽心王事,岂敢有私?如此安排,乃为集思广益,务求万全。
使王安石得展其才,而无后顾之忧;使工程得收其利,而免不测之患。
此臣所以上报陛下知遇之恩,下安河北百万黎庶之苦心也。”
将自己置于忠君爱民、老成持重的道德制高点。
奏疏以六百里加急,直送汴京。
奏书抵达紫宸殿时,赵顼正在与翰林学士议事。他仔细阅毕,久久不语。
年轻的皇帝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完全看懂了富弼的棋局。
“这个富彦国……果然老辣。”
赵顼心中暗道。他欣赏王安石的锐气,也需要富弼这样的老臣来稳住大局。
富弼的奏疏,看似支持,实则设限;看似放权,实则紧抓核心。
但这恰恰符合赵顼的需要——他既要改革这潭死水,又不能让它彻底决堤。
“陛下,富弼此议,似有掣肘王介甫之嫌……”身旁的翰林小声提醒。
赵顼摆了摆手,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掣肘?不,这是‘补台’。王安石是利剑,富弼给了他剑鞘。剑无鞘,易折易伤己;剑入鞘,方可随身佩戴,久为我用。”
他看到了富弼方案的高明之处:
风险可控:将最敏感的钱、人交由稳健的元绛,大大降低了改革引发动荡的可能性。
效率犹存:王安石依然可以专注于技术规划和工程推进,其能动性未被扼杀。
朝局平衡:此安排既安抚了朝中担心王安石“操切”的务实派,也向天下表明了他支持改革的决心。
更重要的是,赵顼洞察到,富弼此举,在客观上为他锻造了一把更安全、更可持续的“改革之剑”。他需要王安石的“破”,也需要富弼的“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