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戌时刚过,萧启便亲自率领一队精锐,护送着孟峥踏入宫门。
此前传回宫中的消息,无一不将孟峥的伤势描述得凶险万分——
脖颈被硬生生撕咬掉一块皮肉,血涌如泉,十几位御医联手施救,也仅仅是“吊着一口气”。
及至听到秦王护送已然清醒的孟峥进宫面圣的消息,皇帝连连赞赏:“姜云昭……果然不凡!”
见到孟峥时,皇帝也觉察了这位护国大将军的异常。
孟峥体格魁悟悍勇,素来嚣张跋扈,今晚却宛如一只抽去了筋骨的病虎。
哪怕面对帝王的垂询,他也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只用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滞涩的词语应答。
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粗嘎,变得沙哑低沉。
皇帝这些年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忌惮着孟家。
此刻见到孟峥这副模样,心中那根紧绷了十几年的弦,竟奇异地松了一松。
他难得和颜悦色:“孟爱卿今日遭此无妄之灾,着实受了惊吓。伤势又重,夜色已深,不如就在宫中寻一处安静的偏殿歇下吧。”
孟峥朝着御座之上的皇帝,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皇帝姜孟峥这副驯顺到近乎卑微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大为舒畅。
自从孟峥屡立奇功,雄踞南疆,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十几年来,他何曾见过孟峥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臣服的模样?
皇帝自然也听说了,云昭先探阮府、后去殷家,忙完不少事才去看孟峥。
姜云昭此举,不仅救了人,更是无形中狠狠挫了孟峥乃至孟家的锐气!
待孟峥被内侍引去歇息的宫殿,皇帝特意将常玉召至近前:“大将军今夜宿在宫中的事,嘴巴都紧些,莫要外传,尤其……莫要传到贵妃宫中。”
常玉垂首恭立,心中明镜似的。
陛下这是不想让孟贵妃知晓,以免那位又不管不顾地大半夜跑来,哭求探望,徒惹风波。
他当即躬身:“老奴明白,定会约束好下头的人。”
待殿内只剩下皇帝与萧启叔侄二人,皇帝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忽然感慨道:“姜云昭若为男子,朕必不拘一格,委以重任,使其成为国之肱骨。”
萧启闻言却一挑眉:“陛下若要封赏云昭,何必管她是男还是女?还是说,陛下其实更在意她亲王妃的身份。”
说到这,他不由一哂,“若真是这样,倒是侄儿误了她。”
皇帝如何听不出萧启话里的维护。
他这个侄儿素来冷情,惜字如金,何时肯为一个女子说这么长一段话!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与她相识,满打满算也不过这些时日。渊儿,你当真……这般钟情于她?”
萧启半垂着眸:“侄儿几年前在北境那场变故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严重的头风之症。若无阿昭,侄儿……夜不能寐。”
皇帝听了,语气并不见缓和:“如此说来,这姜云昭倒还是你的‘一剂良药’了。”
回想起不久前暗桩递来的密报,说玉衡真人今日午后入宫,与太子一同面见皇帝,之后不久,太子便带人赶往殷家。
如今再看皇帝对云昭反复的态度,萧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思电转间,萧启面上却丝毫不露,而是道:“陛下,京兆府那边还有一些事,臣需与赵大人一同参详。”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也懒得与他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快走快走。”
直到目送着萧启离开,一路回到柔妃寝殿,皇帝才想起玉衡真人这码事。
“去跟玉衡真人说一声,朕事情实在太多,让他今夜且宿在宫中。明日早起,陪朕一块在太液池垂钓。”
夜色如墨,宫城之外的京城渐渐沉入寂静。
萧启的马车并未径直返回秦王府,而是悄然驶入了灯火热闹的东市。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停下。
车帘微掀,一道早已候在道边、头戴斗笠的身影,动作敏捷地闪身进入车内。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一角悬挂的防风琉璃灯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
刚上车的男子摘下斗笠,露出底下那张苍白却难掩俊雅的面容,正是本该在府中养伤的裴琰之。
萧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裴侍郎这般身手,若投身军旅,成就当不止于此。怎甘心只做个刑部侍郎,每日与案牍律例为伍?”
裴琰之将斗笠放在身侧,闻言只是淡淡扯了下嘴角。
“殿下说笑了。下官如今拥有的一切,姓名、户籍、路引,再到官职,皆是太子殿下当年一手安排。能有今日立锥之地,已属侥幸,岂敢再挑剔其他?”
提起太子,裴琰之的眼神微暗:“今夜殷府之事,太子殿下必定怨极了我。”
萧启回想起不久前云昭在殷府派人秘密递到他手中的那张字条,淡声道:“放心,接下来,他有的是需要用你的地方。”
顿了顿,萧启又道:“今夜玄都观之行,速战速决,须在明日天亮前赶回京城。”
说话间,萧启从马车座榻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支细长的檀木卷轴。
他解开系带,将卷轴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缓缓铺开。
昏黄灯光下,卷轴上的内容逐渐清淅——
竟是一幅绘制得极为详尽的玄都观全局地形图!
不仅楼阁殿宇、园林路径、岗哨位置标注得一清二楚,更令人心惊的是,许多关键位置旁边,还用极小的朱砂批注着蝇头小字,详细说明了该处可能布置的阵法名称、大致原理,以及简要的破解或避让之法!
其详尽与专业程度,绝非寻常探子所能绘制。
裴琰之的目光甫一落在这幅图上,面色便是一变!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
因为,这图上标注的几处内核局域的布局、甚至某些阵法的描述……
竟与他那些断续纠缠、诡异莫名的梦境中所见的景象,有着惊人的重合!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紧绷:“殿下这幅图……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萧启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道:“是一位不便露面的奇人所赠。
他精通机关阵法与玄门秘术,只是自身不良于行,无法亲往探查,故将此图赠予本王,以期能揭开玄都观之谜。”
裴琰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节微微泛白。
他胸膛微微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萧启时,眼中已多了几分决绝与恳切:“不知殿下……可否为下官引荐这位奇人?下官,有一些事,想当面向他请教。”
萧启迎着他迫切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规律地响着。
好一会儿,萧启才道:“自是可以。这位奇人,想必也对裴侍郎颇为好奇。
只不过……在引荐之前,本王也有些事,想向裴侍郎请教清楚。”
裴琰之眼瞳微微一缩,就听萧启问道:“裴侍郎,可认识赫连曜?”
好一会儿,裴琰之哑声道:“认识。”
萧启步步紧逼:“裴侍郎,是朱玉国人?”
“非也。”裴琰之道,“但下官自小在朱玉国长大。
爹娘在朱玉国和我大晋的边境做生意,当年那边乱得很,爹娘和家中仆人都死在了一伙匪徒手里。
下官孤身一人,当过乞儿,偷过包子,后来得蒙三皇子救命之恩,之后便留在三皇子身边。
直到几年前,下官想回归故土,便告别了三皇子,一路回到京城。”
一切都和他此前派人查到的纹丝不差,可萧启直觉他仍有隐瞒。
一个自小在异国边域长大的中原人,哪怕有太子帮忙伪造身份路引,却凭一己之力,屡破奇案,在刑部这样的地方接连升官……
他的爹娘,真的只是普通生意人吗?
裴琰之,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