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周,峰牌在香港的业务拓展,从万事俱备,变成了一片死局。团队成员们,这些在欧美市场攻城拔寨、习惯了用数据和效率说话的精英,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有劲没处使的憋屈。他们就象被困在一个由无形规则和人情网络编织而成的透明玻璃罩里,能清淅地看到外面的世界,能看到触手可及的目标,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每一次冲撞,都只换来一阵沉闷的嗡鸣和自身的头破血流。
办公室里,曾经像征着高效与未来的开放式工位,如今弥漫着一股焦躁与沉闷的气息。电话铃声依旧清脆地响起,但接起后传来的,不再是合作伙伴热情的洽谈,而是秘书礼貌而冰冷的推诿。一封封措辞恳切的合作邮件石沉大海,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黑洞所吞噬,连一个自动回复都吝于给予。新招聘的香港本地员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他们比这些外来的高管们,更能切身地感受到那股无形压力背后,所代表的本土力量是何等根深蒂固,何等不容挑战。
更阴险的攻击,无声无息地,来自舆论场。
东升财团甚至不需要动用它旗下那些声名显赫的主流媒体,那样的做法太过明显,也落了下乘。它只需要通过其在亚洲盘根错节、深入毛细血管的人脉网络,将一些精心炮制的“观点”和“素材”,像投喂食腐鸟类的碎肉一样,精准地喂给那些渴望流量、追逐热点的自媒体和网络评论员。
一夜之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香港、新加坡、吉隆坡乃至台北的社交网络上,同时按下了激活键。关于峰牌的负面论调,如同被投放入培养皿的病毒,开始呈几何级数发酵、扩散。
一篇题为《峰牌的“天网”:是商业创新,还是数据霸权的特洛伊木马?》的长文,被翻译成正体中文、英文、马来文等多个版本,在各大论坛和社交平台被广泛转发。文章煞有介事地引用了某些不知名的“信息安全专家”的观点,详细分析峰牌通过其“城市蜂巢”收集的海量消费者数据,最终都会毫无保留地回流到其位于美国的总部服务器。文章危言耸听地指出,这不仅仅是商业数据的泄露,更是对整个亚洲地区商业生态、消费习惯乃至供应链信息的全面监控,一旦发生冲突,这些数据将成为美国扼住亚洲经济咽喉的致命武器。
另一篇《警剔!名为“峰牌”的文化可乐,正在侵蚀我们的本土品牌》的文章,则另辟蹊径,走起了煽情和情怀路线。文章将峰牌描绘成美国快餐文化和消费主义的最新变种,是披着健康外衣的文化侵略先锋。文章配上了几张经过精心调色的照片:一张是香港街头老字号凉茶铺的冷清店面,另一张则是纽约时代广场上人头攒动的峰牌旗舰店。强烈的视觉对比下,文章煽情地写道:“当我们为了追逐潮流,心甘情愿地排队购买一杯昂贵的峰牌果汁时,我们失去的,可能是一个传承了数代人记忆的本土百年凉茶品牌的生存空间。我们丢掉的,是我们味蕾深处,那份属于东方的、独特的甘苦与醇厚。”
除此之外,各种更加耸人听闻的标题层出不穷。《震惊!峰牌果汁配方中的神秘“x成分”或与转基因技术有关!》、《从华尔街到中环,揭秘峰牌背后嗜血的资本真相》、《一个前峰牌员工的哭诉:我们被“天网”系统压榨得如同工蚁!》。这些论调,真假参半,却精准地击中了亚洲社会对美国科技霸权、食品安全问题以及本土文化流失的普遍焦虑。它们不需要是严谨的事实,只需要听起来“有道理”,只需要能够挑动人们最敏感的神经,就足以在民众心中埋下怀疑、抵触和恐惧的种子。
峰牌亚太区临时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海面在阴沉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铅灰色,显得毫无生气。
“砰!”
李欣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胸中的滔天怒火,一巴掌重重地拍在红木会议桌上,震得桌上的水杯嗡嗡作响,茶水溅出,在她面前的文档上晕开一团褐色的污迹。
“这些人太卑鄙了!简直就是一群穿着西装的流氓!”她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总是带着自信笑容的漂亮脸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眼框里甚至泛起了水光。这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愚弄和羞辱的愤怒。
“东京谈判桌上装得人模狗样,一口一个‘规矩’,一口一个‘秩序’,摆出一副商业教父的姿态!暗地里,全都是这种见不得光的阴招!什么数据安全,什么文化侵略,全都是放屁!他们自己旗下的产业,哪一个不是在用大数据?他们收购的那些西方奢侈品牌,难道就不是文化入侵了?!”
她指着投影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负面新闻标题,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们这是想把我们彻底搞臭!让我们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就先背上一身洗不清的污名!他们想让亚洲的每一个消费者都觉得,我们峰牌就是毒药,就是魔鬼!他们这是要让我们在亚洲变成过街老鼠!”
负责公关的副总监,一个在欧洲战场上曾经舌战群儒、应变如神的法国人,此刻却满脸愁容,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李总,情况比我们想的更复杂。这些文章的源头很难追查,全都是通过一些在东南亚注册的小型网络工作室和成百上千的个人账号发布的。我们的法务团队发律师函,他们就立刻注销账号,转头换个马甲继续发。而且……他们的论调非常有煽动性,我们监测到,在香港和新加坡的社交媒体上,负面情绪指数在过去72小时内上升了超过百分之三百。已经引起了一些本地民众的共鸣和恐慌性转发。”
负责供应链开发的经理,一个壮硕的德国人,也垂头丧气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嘶哑:“我今天又跑了三家之前谈得很好的供应商,其中一家老板私下跟我透了底。他说不是不想跟我们合作,峰牌的订单又大又稳定,谁不想做?但是香港几大商会联合下了‘封口令’,虽然没有任何书面文档,但意思已经传达到了每一个会员。谁敢接峰牌的单子,以后就别想在香港的生意圈里混了。他的孩子还在东升财团旗下的国际学校上学,他不敢赌。”
绝望的情绪,象一种黏稠的、冰冷的病毒,无声无息地在团队中蔓延开来。失败、挫折、无力感,这些他们以为早已绝缘的词汇,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主位上的李悦。
从东京返回香港开始,面对这接踵而至、令人窒息的封锁和抹黑,她似乎是整个团队里唯一一个没有被负面情绪影响的人。她没有发怒,没有沮丧,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焦虑。
此刻,她正静静地看着窗外。从这个位于中环高级写字楼的高层望出去,是密不透风的钢铁森林,一栋栋摩天大楼像巨大的、冰冷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阴云之下,楼宇之间狭窄的缝隙,透不进半点阳光。那是一个由资本和权力构建的、坚不可摧的秩序像征。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冷静,象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清淅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让会议室里嘈杂的怨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们觉得,这是东升财团在打压我们吗?”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除了东升财团,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设下如此天罗地网?
李悦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无数数据流在飞速地运算、重组。
“不。”她轻轻地,但异常清淅地摇了摇头,“这不是打压。”
她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她走到会议室前端的巨幅白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拔开了笔帽。
“打压,是把你当成一个值得正视的对手,目的是为了在拳击台上,用力量和技巧打赢你。”
她在白板光洁的表面上,用力地画了一个圈,在圈内写上了“峰牌”两个字。然后,她在圈外,画了无数个粗壮的、指向圈内的箭头。
“我们在欧洲遇到的,是打压。德尚和那些旧贵族,他们用媒体攻击我们,用渠道封锁我们,用资本狙击我们。但那是一场战斗,他们出拳,我们格挡,我们找机会反击。战场是公开的,规则是存在的,输赢,取决于谁的拳头更硬,谁的战术更高明。”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想起了在欧洲市场那一场场惊心动魄却又酣畅淋漓的商业战争。
“而我们现在遭遇的,”李悦的语气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冰,“是窒息。”
她用笔,在那个代表峰牌的圈外,又画了一个更大、更厚重、密不透风的圈,将“峰牌”和那些指向它的箭头,一同死死地包裹在里面。这个外圈,没有任何缝隙,象一个坚固的铁棺。
“看,”她用笔尖敲了敲那个外圈,“东升财团不是站在拳击台上,它就是拳击台本身,是体育馆,是空气,是规则的制定者。它现在做的,不是向我们出拳。它在做的,是把这个场馆里所有的门窗都焊死,然后,慢慢抽干里面的氧气。”
她指着那些供应商的退缩、政府部门的叼难、地产商的驱逐,在白板上写下“土壤、水源、空气”等词。
“他们断掉我们的供应链,就是夺走我们的‘土壤’,让我们的种子无法扎根。他们封锁我们的执照申请和办公场所,就是切断我们的‘水源’,让我们干渴而死。他们用舆论抹黑我们,制造恐慌和对立,就是在污染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让我们呼吸的每一口,都带着毒素,让我们在消费者心中,从一个创新者,变成一个入侵者,一个敌人。”
李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让会议室里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脊背发凉。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常规的商业对手。
“打压,是为了胜利。而窒息,”李悦的目光落在那个被双重圆圈禁锢的“峰牌”上,一字一顿地说道,“目的,是为了让你悄无声息地,自己消失。不留痕迹,不引人注目,就象你从未存在过一样。他们甚至不需要亲手杀死你,只需要创造一个让你无法存活的环境,然后,冷漠地等待你的尸体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