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还没大亮,永望村的人就开始忙了起来。
因为这日顾如砺办宴,村里人自发来帮忙。
“如砺,恭贺。”
最先到来的是胡家人。
“胡叔,婶子,秉德,快请进。”
顾家办过几次宴,家里人也熟悉了,不用顾如砺一一迎客,他便带着相熟的人进门闲聊去了。
玉质过来倒茶,屋内的长辈们打趣两个年轻小辈,胡天佑在好友的死亡视线下坐立不安。
“如砺,夫子来了。”
顾如砺起身,“胡叔,我出去一下。”
胡天佑舒了一口气,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没听到门口有人说夫子来了吗?”
“对对对,爹,我去迎一下夫子。”
胡天佑要起身去迎夫子,胡大发长叹一声,真是个蠢的,幸好两家定了亲,眼看如砺已经入仕,后面说不定能提携一下儿子。
就在这时,顾如砺和袁夫子等人进来。
“袁夫子。”
胡大发父子俩起身迎了上去,袁夫子抚须,“不必多礼。”
这次来的客人比上次中举的客人还多,顾如砺却不用再亲自去接客人。
正要开席的时候,门口有些动静传来,顾如砺含笑地跟师长寒喧。
光宗这时候走了进来,不见多年前的莽撞,先是给夫子和众人拱手行礼,这才来到顾如砺身侧。
“小叔,门外好几个员外和富商送了厚礼来,家中不收,那些人放下礼就走了。”
见夫子和同窗都看着他,顾如砺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在跟前敬了一圈,而后轻饮茶水。
“既有求,定是留下了姓名,此事我后面处理吧。”
光宗闻言,悄悄退了出去,按照小叔的交代跟堂兄说此事。
顾玉峋把厚礼名单都记了下来,让家里人把东西仔细放好。
“张举人到。”
听到这个唱名,顾如砺和袁夫子一同抬起头。
“诸君,有贵客来,在下失陪。”
顾如砺见到张举人和张瑞阳父子俩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他是送了请帖去,却没想到张家大老远来参宴。
“贵客来临,蓬荜生辉。”
“如今老夫对顾进士算不上什么贵客了。”张举人爽朗大笑。
两人寒喧了下,顾如砺转头看向袁声玉,“玉姐姐,许久不见,师父和师娘他们也在。”
袁声玉得知爹娘也在,面上泛起笑来。
见顾如砺和袁声玉熟稔,张举人微微点头,又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二儿子,不悦地皱眉。
顾如砺带着张家人往里走去。
“张老头,你这大忙人,现在没个拜帖还见不到你人了。”
“袁不休,你这嘴,几十年了还是不饶人。”
张举人和袁夫子一见面就拌起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关系不睦呢。
孙氏这会儿见到女儿很是欢喜:“才几个月不见,怎么瘦了这么些?”
“娘,女儿明明最近丰腴了许多。”
母女俩拉着说体己话,老王氏也跟袁声玉相熟,几个女儿围着说起家常来。
倒是张瑞阳落得个清净,不尴不尬坐在一旁。
吉时一到,宴席开。
顾如砺招呼众人上座,因着张举人的原因,张瑞阳和顾如砺坐在一桌。
桌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最有地位的,是万县令了。
是的,万县令抽空也来了。
顾五叔这个顾氏族长,因为太过紧张,去到旁边的桌上落座了。
因而,这桌只有顾如砺父子,张家父子还有万县令和袁夫子以及陈有志和府学两个同窗好友。
“顾进士,本官在此祝贺你平步青云。”
顾如砺端起酒杯:“如砺也感激昔日万县令的提点。”
桌上的人也一同敬了顾如砺一杯。
“昔年老夫也看出顾进士才华横溢,想收为弟子,可惜啊,被袁不休这老匹夫抢了先,顾进士也是个重诺的,放着老夫这举人不拜,非说有师父了。”
“袁不休,你这老匹夫,真是羡煞老夫啊。”
两人多年好友,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是不带客气的。
顾如砺拱手:“师父待我极好,张举人也尽心指点晚辈,如砺能有今日,全赖两位师长呕心沥血教导。”
张举人豁达大度,便是他不肯拜为师,却也尽心指点他。
所以他对张举人也是心怀感激的。
“也是如砺你天赋好,能在艰难竭蹶中金榜题名,不容小觑,犬子自小由老夫启蒙教导,眼看到不惑之年了,却也只是一个举人。”
在张举人看来,顾如砺的出身和资用能有今日,靠的都是自身的天赋。
张瑞阳被父亲贬低,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听闻如砺你金榜第四名,不知在何处上任?”
顾如砺上任的地方暂时还没什么人知道,张瑞阳也不知晓内情,只是随口询问,当然,他的本意也是打探顾如砺在何处任职。
顾老头正满脸喜色地和身侧的袁夫子交谈,闻言脸色微变。
也是如此,让桌上的人都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二甲第一名,当是官职不错的。”张举人横了眼儿子。
却不料,一整日都冷着脸的张瑞阳起了兴趣来。
“可是任命还没下来?”
“任命已下。”顾如砺淡淡道。
“不知朝廷任命你在何处当差?”问完,张瑞阳故作感慨道:“此次和你一起参加会试,你比我小上许多,却一举登科,而为兄虚长你许多岁,却只能名落孙山,为兄实在羡慕。”
桌上,被顾如砺邀请过来的一位钱姓同窗也好奇地问。
“说来,也不知如砺要去何处任职?大虞官员任命不可在本府,恐怕日后大家难于见上一面了。”
顾如砺看向钱姓同窗,此人是他在府学上舍的同窗,上次也来家中道贺过,能让他邀请过来的,都是先前觉得关系不错的同窗。
两人从未有过龃龉,对方却在他任职可能会有问题的情况下,也跟着张瑞阳刨根究底,在席面上落顾如砺脸面。
没想到他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也是,世间,人最为复杂。
见大家都看着他,顾如砺放下筷子,神色坦然道:“朝廷任命我为朔风县县令。”
“朔风县?”
桌上的人瞬间瞪大了双眼,他们这一桌的人,没一个不知道朔风县的。
因此,在听到朝廷任命顾如砺去朔风县当县令时,就连一开始想看笑话的张瑞阳,面色微变起来。
本来顾如砺他们这桌人就被大家所注视着,不少人就算不认识朔风县,也因张瑞阳等人的神色察觉出异样来。
老王氏饭都吃不下去了,要不是客人都在,她现在就想去问儿子这是什么地方。
还不等老王氏心中焦灼,主桌上的人突然开口。
“顾进士,朔风县不是在边关吗?朝廷怎么派你一个刚登科的进士去?”
万县令放下酒杯,眉头紧蹙。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倒楣了,在这贫苦的泉石县待了多年,却不想,顾如砺比他还惨些。
莫说朔风县本就比泉石县贫苦,就说在边关当县令,那可是把脑袋放在刀上啊。
“陛下看重,为不姑负皇恩,如砺只能领命。”
其实顾如砺觉得他这任命,大概不是晋元帝下的,不过,嘴上还是要这样说的。
“听闻朔风县上一任县令被北凛人杀了。”
“哐当。”
众人望去,就见老王氏面色苍白,身前的饭碗翻倒在地。
原先热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许是有了这一出,客人匆匆吃了些就陆续告辞了。
“贤侄,是老夫教子不严,扰了你家中大喜。”
张举人连声叹气,早知道就不带这个心眼狭隘的儿子过来了。
可他想着,儿媳妇跟顾如砺关系不一般,仲恒岳家也在,便一起过来了。
岂料出了这等子事。
这要是碰上些心眼小的,记恨在心中,日后翻身,可有张家苦头吃。
“无事,先生当日义举,如砺会永记于心。”
表明了顾如砺永远会记得当年张举人的指点,也表示不会记恨。
最后,张举人作为长辈,躬身给顾如砺作揖赔罪。
顾如砺连忙侧身避开:“先生,不可啊。”
“爹。”张瑞阳惊呼。
张举人起来,这才说道:“老夫一生无愧于心,教子如此,当谢罪。”
“先生何必如此,仲恒兄只是好奇我的任职之地。”
张瑞阳和他关系本就不太好,但若是要说起心思重的,反而是那位他当作朋友的钱姓同窗。
温声交代儿媳妇在娘家多住几日,张举人带着张瑞阳离开顾家。
袁声玉正也打算在娘家住上几日,因而福身跟公爹道谢。
“如砺,没想到你任职的地方是朔风县,唉,日后我们怕是难以相见了。”
“钱兄,便是在别处当职,你我日后也是难以相见的。”
钱寥唇角一弯,眼神轻慢地看了顾如砺一眼。
一同前来的李茂皱眉,脚步一挪,离钱寥远了一步。
“如砺,还是要恭喜你金榜题名,朔风县上任之事不可更改了吗?”
见李茂眼含关怀,顾如砺心中好了些,好歹没全瞎了眼,还有一个真心实意的同窗。
“任命已接,不可更改,原先为年迈的父母,我确实有过迟疑,不过,如今我已然接受。”
“为百姓立命,也是我等当日读书许下之诺。”
许是顾如砺脸上的神色太过坚定,让心中轻慢他的钱寥都被震了下。
“好,如砺,我相信你会为朔风县带来改动,日后有需要的地方,你来信与我说。”
送别两人,顾如砺转身,家中还有关心他的长辈要解释此事。
顾如砺进门后,发现老王氏已经哭得涕泗横流,孙氏正用帕子给她擦拭,自己也红了眼框。
“如砺,这是怎么回事?”袁夫子询问道。
和老王氏她们不同,他是知道一些科举的规则,虽然没有律法约束,但按照惯例,以顾如砺二甲第一名的成绩,任命就算不在京城,官职也差不了。
这是士大夫之间默许的,谁也不想寒窗苦读多年,在众多英才较量之中胜出,最后却去一个偏远县上任。
像朔风县这等之地,莫说今科进士,就是一些举人寻摸当官也不会去。
上一任被害的朔风县县令,还是当地的读书人,连举人都不是。
且一般情况下,官员不可在当地任职,但朔风县因无人去上任,当地一个秀才就当了县令。
还出了县令被北凛人杀害的事件,那更没有人去了。
顾如砺把事情简单说了下,老王氏得知缘由,头发都炸了起来。
“岂有此理,太过分了。”
袁夫子见顾家人满面愁苦,淡声问弟子。
“如砺,你真要打算去朔风县?那里危险重重,你要去,可家中父母亲人定日夜牵挂,整日愁苦。”
袁夫子示意弟子看向家人。
“任命已下,而我也接受了这个挑战,父亲,母亲,你们可相信儿子?”
顾老头提前许久知晓内情,因此倒是好接受,只是老王氏不停地摇头。
“不行啊,我的儿,怎么能去。”
亲朋好友都看着顾如砺和老王氏。
寻常老王氏为了不给儿子丢面,不会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但今日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一直到离开前,袁夫子看着一言不发的弟子。
“你一向有主意,只是你爹娘逐渐年迈,若你远去边关朔风县,一年两年还好,可要是几年,又或者连任呢?”
朔风县这么个危险又不好弄政绩的地方,想来不会有人去接任,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袁夫子他们离开,只剩下顾家人,顾五叔他们几个有威望的族亲看了眼老王氏,叹息着离开顾家。
一直到村口的进士碑都建好了,老王氏还是不同意儿子去朔风县。
“娘,”
顾如砺还没接着说话,老王氏侧身不看儿子。
就在母子两人闹小别扭的时候,顾玉峋面色不虞地回来了。
“怎么了?不是把多馀的礼送回去么?可是有人为难你了?”
顾如砺不解地看着大侄子。
顾玉峋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没有。”
“那你干嘛一副不快的模样?”
顾玉峋张口要说话,又咽了下去。
顾如砺挑眉:“怎么?可是那些人收礼太快了,你反倒不开心了?”
“小叔你怎知?”顾玉峋先是惊讶,而后接着道:“本就是还回去的,他们收回去我哪会不悦,只是这些人也太过世故了些。”
“昨日无论怎么推辞,他们硬要送,今天我一表明来意,他们收礼可快了。”
想来是小叔去朔风县上任的事传开来了,那些人一听,觉得日后求不到小叔这里来,这如此作为。
刚刚还跟儿子生气的老王氏怒上加怒:“如此趋炎附势之辈,断了也好。”
啊呀,这几天老娘生气起来,都会说两个成语了。
转头,见老儿子脸上还笑呵呵的,老王氏柳眉一竖。
“笑笑,你看看你,好好一个进士,堂堂一个县尊,竟然被这些个员外富商瞧不起。”
“还不是因为去的是朔风县上任。”
顾如砺上前给老娘顺气,可别给娘气出个好歹来。
“是好事啊,日后他们也没脸求咱们顾家。”
“哼哼,你去那千八百里远的地儿,官再大也不会有人求上门来。”
见老娘态度有所松软,顾如砺再接再厉,老王氏最后拧不过他,家中还是同意让顾如砺走马上任了。
只是启程那日,看着收拾好包袱的爹娘,顾如砺脑袋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