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燕大刚开学没两天。
校园里还飘着残雪,向阳处的月季芽儿刚冒尖,学生们背着书包在林荫道上叽叽喳喳的,刚把寒假的冷清冲散了点。
暖乎乎的劲儿没撑两天,就被一场肃杀的风暴给劈头盖脸卷了过来,眨眼间扫遍了整个华国。
2月17号那天,《人民日报》登了篇社论,标题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对越自卫反击战,就这么吹响了号角。
这消息一出来,全国上下都炸了。
京市军区大院里,这事儿带来的震动更直接、更沉——往日里满院都是孩子追着跑的笑声,自行车铃铛“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可那两天像被人按了静音键似的,静得心慌。
家家户户的灯都比往常亮到更晚,窗缝里漏出来的光都透着股凝重,空气里飘着烟味,还有女人们压着的叹息。
女人们脸上的笑没了,男人们总凑在一块儿,蹲在墙根或站在树荫下,烟一根接一根抽,声音压得低低的,翻来覆去就一个话题:南疆的战事。
顾家的气氛,更是沉得能拧出水来。
顾巍山是军区领导,接到命令的之后连家都没回几趟。
好不容易抽了空召集全家,他站在客厅中央,肩膀挺得笔直,脸上没多余表情,可眼神扫过顾淮安时,明显顿了顿。
那里面有当上级的期许,也有当父亲的揪心,“淮安,你所在的部队是第一批调动的,好好准备,随时出发。”
“是!”顾淮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文佩站在旁边,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没说什么,进了房间打开衣柜开始给顾淮安收拾东西。
以前顾巍山也总这样,接到命令拿起包就走,现在轮到儿子了,还是一样的滋味。
她懂“国家大义”,可那是她的儿子啊,要去的是会流血、会死人的战场,心像被人攥着似的疼。
顾淮平,这个一向沉稳的政府干部,这会儿也忍不住捶了一下顾淮安的肩膀:“家里一切有我,你放心。”
年纪最小的顾淮宁,热血沸腾,眼睛里闪着光,攥着拳头说:“大哥!我也想去!咱把那些人打跑,让他们再也不敢来犯!”
顾巍山瞪了他一眼:“胡闹!你大哥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你在学校给老子好好待着!要是成绩退步了,有你好看的!”
苏禾是在教室听同学说的消息,当时手里的德语课本“啪”地掉在桌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拿捏住,连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她知道这场战争,她知道这场战争一定会赢,甚至知道史书上会用“速战速决”、“沉重打击”来形容这场战斗的胜利。
可是,历史宏大的叙事是冰冷的,它不会记着每一个在丛林里、在战壕中倒下士兵的名字。
她知道结局,但无法预知过程。
她知道国家会赢,但不知道她的顾淮安,能不能平安地从那片湿热的南疆丛林里走出来?
这种明知结果但无法掌控个人命运的无力感,像最尖锐的刺,深深扎进她的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苏禾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份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矛盾的煎熬。
对其他人而言,这是未知的恐惧;对她来说,这是已知的、但无法改变个人风险的折磨。
离别的日子来得很快。
京市的火车站台,被灰蒙蒙的天色笼罩着,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红了无数前来送行的人的眼眶。
站台上挤满了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士兵和他们前来送别的家人。
没人大声说话,只有女人的啜泣声,还有男人压低了的叮嘱:“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
“记得给家里写信”
顾淮安的家人没有来,这是军人家属的默契。
站台上,只有苏禾一个人,站在顾淮安面前。
顾淮安穿着崭新而笔挺的军装,身形如松,面容坚毅,那双看着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这会儿像深潭一样,蓄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他用力地将苏禾拥入怀中,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禾,”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和不舍,“前段时间,我托淮平在京市看房子了,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是个带院子的小楼,他很快就会敲定。
等我回来,它应该买下来了,里面的装修,全都按你的喜好来。
我们以后结婚了,单独住,将来,那里会是我们的家。”
顾淮安不停地说着,描绘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说等他回来,一会儿说回来要带她去吃前门的卤煮、王府井的糖葫芦;一会说等他凯旋,等她毕业,他们就结婚;他说他遗憾,没能早点把这一切安排好。
苏禾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的军装,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站台上传来了催促登车的哨声,尖锐、刺耳。
顾淮安的身体僵了一下,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松开苏禾,捧起她那张挂着泪水,但还是笑着的脸,用粗粝的指腹轻轻为她擦拭。
他的目光是那么专注,那么深情,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在脑海里。
沉默了许久,那句在他喉咙里盘旋了无数次、但又不敢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苏禾,”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地敲在苏禾的心上,“如果如果我无法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我希望你能晚一些再晚一些,换一个人喜欢。
我想你念着我久一点,那样我应该会很开心。”
苏禾的身体猛地一颤,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顾淮安看着她决堤的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无措,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卑微:“但我又不希望你被困住太久。就一年,好不好?一年之后,你就忘了我,好好生活。”
这个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男人,在面对与喜欢的人离别时,展露了他全部的‘自私’。
他既贪心地想在苏禾心里占据更久的时间,又心疼地不愿她为自己蹉跎了岁月。
“顾淮安!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苏禾捶打着顾淮安的胸膛,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本来我本来想笑着看你离开的!这样以后你想起我来,脑子里全都是我的笑脸你为什么要让我哭”
她哭得不能自已,浑身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
所有的理智、所有来自未来的“先知”,在这一刻都苍白无力。
她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喜欢的人的普通女孩。
顾淮安一把将苏禾重新揽入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隐没在她乌黑的发间。
“对不起苏禾,对不起。”
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这是最后的命令。
他必须走了。
顾淮安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转身,随着人流登上了那列绿色的铁皮火车。
他没有再回头,因为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再也迈不动脚步。
苏禾站在原地,任由冷风吹拂着她冰冷的脸颊。
她看着火车缓缓开动,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隔着车窗,向她行了一个军礼,然后随着火车的远去,慢慢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整个站台空旷下来,只剩下苏禾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自己胸前被泪水浸湿的衣襟,那里,还残留着顾淮安最后拥抱的温度。
长夜将至,远行的人已经踏上征途。
而等待的人,开始了她漫长又煎熬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