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被戏耍的怒意本该从心中喷薄而出的。
秦宴这半生,最恨背叛,最厌欺骗。若是旁人敢这般对他,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他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
可当目光触及到底下那个缩成一团,象是等待最终宣判的小鹌鹑时,那股子怒气就象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发泄出来,反倒把自己憋得胸口生疼。
“哈。”
他忽然溢出一丝笑。
柚柚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砸在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秦宴闭了闭眼。
理智告诉他,这乃是大不敬之罪,是欺君。
可情感却在他脑子里疯狂叫嚣。
那是柚柚啊。
是表面看起来不在乎他,但仍会关心他的情绪,让小动物主动来亲近他的孩子。
“行了。”
秦宴听不得她哭,那声音象是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心尖,烦躁得很。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视线与她平齐。
“你说你用了法宝,让我觉得你是祭司。”秦宴伸出手,有些粗鲁地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动作却在触碰到那软嫩肌肤的瞬间放轻了力道,“好,那就当它是事实。”
柚柚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听不懂人话了。
什么叫就当是事实。
“但祭司归祭司,公主归公主。”
“是,因为祭司需要皇室血脉,所以这次的祭司会被记入皇室中。但除了朕,宗室不是一堆闲人?随便寻个过继过去就好了。若是朕看不顺眼,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下凡,朕也只会把你供在祭司殿里当个摆设。”
他盯着柚柚那双红通通的兔子眼,一字一顿道:“朕让你喊朕父皇,是因为朕乐意,是因为你是你。”
“和什么劳什子的祭司身份,没有一点关系。”
柚柚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秦宴,似乎在消化这段话里的意思。
不是因为法宝吗?
巨大的惊喜和愧疚同时涌上心头,柚柚嘴巴一扁,“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呜呜呜父皇你真好柚柚是大骗子呜呜呜”
这一嗓子嚎得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
秦宴:“”
他手忙脚乱地去捂她的嘴,又怕弄疼了她,只能干巴巴地吼道:“闭嘴!不许哭!再哭朕就把你扔出去!”
柚柚哭声一顿,随即死死地抱着他的骼膊,鼻涕眼泪全蹭在了秦宴的龙袍上。
“父皇,你原谅柚柚了吗?”
秦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一定是疯了。
要么就是那该死的法宝还在起作用。
不然他怎么会对着这么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小脏孩,心里竟然还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来?
“好了。”秦宴叹了口气,认命地把她抱起来,像抱个大号布娃娃似的,“你说那法宝什么时候失效?”
他也不确定,现在他的情绪是否是理智的。
至少,他不信,真正理智的没被干扰的自己,会对这种事无动于衷,满脑子还是关心她。
再怎么说,也得挣扎一下吧?
“等法宝失效之后,朕再与你好好算这笔帐。”
啊——
还没结束哇。
柚柚抽抽搭搭地比划了一下:“大概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子时。”
“子时?”秦宴眉头一皱,“太晚了。”
柚柚:“?”但是这种事也急不来啊?
她想解释自己一定会承担责任不会跑路的。
就听秦宴说:“小孩子睡得晚长不高。你本来就矮,再不睡觉,以后就真的成个矮冬瓜了。”
说着就一把抱起她往偏殿走。
柚柚一脸懵。
“可是”
“没有可是。”秦宴把她往那张早就铺好的柔软大床上一扔,顺手扯过被褥把她裹成个蚕宝宝,“睡觉。有什么帐,明日睡醒了再算。”
柚柚努力挣脱出来。
“可是我还没洗漱呐!!”
秦宴:“”
哦。
原来是这个可是。
宫人鱼贯而入。
柚柚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你明天还会理我吗?”
秦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哼一声:“看朕心情。”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好象还挺冷酷的。
只是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直到走出殿外,被夜风一吹,秦宴才惊觉自己背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偏殿,神色晦暗不明。
夜色如墨,秋风萧瑟。
偏殿内却是温暖如春。
这是秦宴特意吩咐人布置的。
没有用宫里那些冷冰冰的金银玉器,而是选了暖色的纱帐,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连桌角都细心地包了软布,生怕这小团子磕着碰着。
柚柚窝在柔软的被褥里,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了,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翻了个身,看着帐顶垂下来的流苏发呆。
父皇没有生气。
或者说,没有象她想象中那样生气。
这让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思绪一旦放松下来,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散。
她想到了一直陪伴着她的系统。
上一世,系统是绑定在温瑶身上的。
温瑶的任务是攻略,是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
结果是失败的,当然,但其实对她来说,结果也并不这么重要,毕竟温瑶上一世的结局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而这一世,系统绑定了她。
发布的任务虽然千奇百怪,但仔细回想起来
每一次任务的完成,受益最大的,好象都是她自己。
柚柚忽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
不管是在温瑶身上,还是在她身上,系统的最终目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宿主。
而是为了她?
上一世温瑶的任务,若是真的照系统的完成,也是有利于她的。
或许。
原本就没有系统口中的这么多任宿主。
它从始至终,就一直在她身边游荡?
但是为什么之前她不绑定自己呢?
线索就断在这了,因为系统很显然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的。
还有。
既然她就是原身的话,那这五百年的时间里她分明就在天庭,为何还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柚柚觉得自己脑瓜子疼。
她看了眼系统面板。
那倒计时还在走着,距离道具失效,只剩下不到一刻钟了。
柚柚重新躺了回去,抱着被子蹭了蹭。
还缺一点重要的线索才能知道真相吧。
系统很久都没发布过任务了。
柚柚怀疑它是在准备憋个大招。
算了,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困意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柚柚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沉沉睡去。
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
只有脑海深处,那个机械的声音似乎轻轻闪铄了一下,随后彻底归于沉寂。
子时的更漏声敲响。
原本笼罩在柚柚身上的那层若有若无的法则之力,在这一瞬间,悄然消散。
偏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月光走了进来。
秦宴没有点灯。
他就象是一只夜行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床上熟睡的孩子。
睡姿实在算不上好。
整个人横在床上,被子被踢掉了一半,一只脚还挂在床沿上,嘴巴微微张着,偶尔还砸吧两下,似乎在梦里吃着什么好东西。
没了法宝的加持。
此刻在他眼前的是真实的柚柚。
秦宴伸出手。
常年握剑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带着几分夜色的寒意,缓缓悬停在了柚柚细嫩的脖颈上方。
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温热的肌肤。
底下的脉搏跳动得欢快而有力。
一下,两下。
毫无防备。
全然的信任。
只要稍稍用力
但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斗起来。
他看着柚柚那张毫无阴霾的睡颜,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方才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还拽着他的袖子喊父皇的模样。
哪怕没有了法宝的影响。
那种心软的感觉,竟然没有减少分毫。
也是
回忆一下,他的记忆出现差错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多看了这孩子几眼。
就算她没有用这个所谓的法宝,最后祭司的位置也会落在她身上。
再说祭司殿那事,她将能量全部吞走,也并没有影响他的利益,毕竟他从不觉得皇权与神权可以共存。
甚至一度仇视这等怪力乱神之举。
“算了。”本来就也怎么都怪不到她头上,她自己也是受害者,一时害怕做出这种事情有可原,是这孩子实诚,也有可能是怕他知道真相会难受?
良久。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几分认命的无奈。
悬在脖颈上的手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却不是为了索命。
而是轻轻地笨拙地抓住了那乱蹬的小脚丫,将它塞回了被窝里。
又将被子拉上来,严严实实地给她掖好了被角,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
做完这一切,秦宴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在被窝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他那张冷硬的脸上,竟也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睡吧。”
他低声道,象是在对自己说,也象是在对这漫长的夜色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