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鹰说:“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就是这人间天堂里,也少不了路倒。高雄这里有不少浙江人,都是打从杭州过来的,鱼米再多,也是官家老爷们收了去,吃不到我们老百姓嘴里。更别说苏州府的赋税是全天下最重的。我爷爷刚会走路就跟着太爷爷在阳澄湖里打鱼,一年辛苦下来,反而欠债累累,鱼都让渔霸拿走了,我们一家只能吃螃蟹果腹。后来我太爷爷没了,我爷爷在家乡实在过不下去,听说辽东有地多人少有活路,这才跑要饭到了辽东。江南百姓来到苦寒之地,原是十分不易了。可是他却十分高兴。毕竟辽东地多,只要肯卖力气,还是能吃上碗劳碌饭。我爹就是在辽东出生长大的。可是,这贪官恶霸哪儿都有,哪里都没有本分人的活路。不合欠了一个大户的阎王债,倾家荡产,东挪西借,好不容易还上了钱,想着再不佃他家的地了,谁道那王老爷翻脸不认账,不知从哪又变出一张欠据来,硬说我家没还钱。我爹一怒之下伤了两个逼债的狗腿子,这良民是做不得了,便又背井离乡逃了出来,这一逃便逃到了澳洲,娶了我娘生了我。我们每个澳洲人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事,都是九死一生流亡海外的。”
陈奇心想,原来他不是崖山“老宋”的后裔,是后来投奔过去的“新宋”,难怪也是元老,为人却低调了许多。毕竟是根基不够,不由地有些同情起项天鹰来。
黄渠见他忆苦思甜,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赶紧道:“这高雄几万百姓,个个都是在家乡没了活路的,若不是元老院收留,恐怕大半都已经是路旁白骨了。”
项天鹰说:“就说当年,我们元老院坐着圣船满心欢喜回到故土,在临高买地开荒,规规矩矩地种田经商,一没祸害百姓,二没杀官造反,皇粮国税那是一分没少交。可是那皇帝的老丈人看上了我们在广州的产业,收买了一帮贪官污吏,诓骗两广总督王尊德去打临高,他派来广州的那个家奴田达,还想抢裴姑娘当小妾。他们要是直接来抢,那也算光明磊落的好汉,可是他们派那些官兵来当炮灰。澄迈一战,大明的军官战死了114人,普通士兵战死了6157人,我都替他们不值啊,堂堂朝廷的官军,替皇亲国戚家的家奴来送死。官军的大将里,雷廉参将赵千驷是第一个战死的,是被狙击手打死的。抚标游击王道济、制标游击李光、练兵游击王熙,他们三个身先士卒冲到了壕沟边,顶着打字机的火力往上冲,亲兵几乎都死光了,王道济和王熙战死,李光受了伤,被部下拼死抢了回去。惠州参将严遵诰战死在了石山,当时有士兵要取他的首级,还是朱鸣夏拦住了,说严将军是为国捐躯的,要好好装殓,按军礼安葬。这几位战死的将军都是英雄好汉啊,要是像满桂、赵率教、贺世贤、尤世功他们那样死在金兵手里也还罢了,保家卫国是军人本分,战死沙场也是流芳千古。可严将军、赵将军他们这算怎么回事呢?明军两万多兄弟到海南来送死,难道就是为田国丈的家奴卖命?这当的到底是朝廷的兵,还是他田家的兵?”
陈奇叹了口气,道:“您老也知道,我原来就当过潮州水勇,天启元年的时候因为参加闹饷被人追究,这才落草为寇。就像您说的,这兵当得真没劲,小兵给官长当奴才,将军给太监当走狗。”
项天鹰说:“我记得当初是老黄带着弟兄们抗捐,被官府秋后算账要问斩,你七哥有义气,带着兄弟们劫牢反狱,然后才投了刘香。”
陈奇脸有得色,却谦虚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说白了也是迫不得已!求条活路。”
陈奇和黄渠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两家都是渔民。陈奇家贫寒,后来便投军,在水师当兵;黄渠的父亲则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黄渠亦是。
天启元年的秋季,揭阳县的粮差照例催缴秋粮,这一年,揭阳县修了后来的“揭阳八景”之一的进贤门,士绅大户们为此“乐捐”不少,于是征秋粮的时候,大户们与粮差们串通一气,把这部分亏空从秋粮里补。大户们少交甚至不交,小户被欺压需索到破家的不计其数。偏偏那年揭阳年成不好,黄渠家两代都是读书人,家里的几亩薄田都是佃出去收几个租子。这年因为受灾严重,税赋又重,佃户收了粮食便弃佃而逃,黄家一粒米也没收到。
眼见被粮差催逼得没活路了,黄渠召集了一帮兄弟,组织起来抗捐,接连打伤了几个粮差。官府自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派马步快下乡把黄渠给拿了,先关在一家粮差家中,准备第二天押回县城。
黄渠的兄弟无计可施便去求告陈奇,陈奇当时也是欠饷数月,屡次闹饷,军饷没拿到几个,反倒成了上官的眼中钉。眼见便要待不下去了。这回听说自己兄弟被拿了,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找了十几个平日说得来的弟兄,连夜潜入寨子,杀了押送黄渠的衙役和粮差全家,就此落草为寇。
落草之后,两人又商议觉得占山为王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总共只有这几十号人,打大户未必啃得下来,抢穷人又无油水,不如去海上投海主。这才入了刘香的大帮。
陈奇当了海盗之后,亏心事干得不少,深夜做梦之时也梦见过冤魂索命,为此家里把能供的神仙都供上了。但是这起家的第一票却是极讲义气的事,杀人全家这种事,对于当时的绿林人物来说也不以为非。他经常以此自矜,虽然为了避免显得自己自吹自擂,他一般是不对别人讲的,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还是心中欢喜。
项天鹰说:“我们澳洲人本来只想做买卖,并无造反的念头,可是他大明官家不许啊,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我们不光要拿下琼州、广州、肇庆,将来还要打进北京城。”
黄渠说:“有元老院的英明领导,北京城也是唾手可得。”
项天鹰说:“那么打下北京之后呢?”
黄渠说:“再收复沈阳,灭了建虏。”
项天鹰说:“再然后呢?”
家长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在他们看来,都统一天下了,当然应该是封王封侯,封妻荫子,还能有什么事做。
项天鹰长叹一声:“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啊。七哥你当过明朝的兵,知道欠饷的滋味。”
陈奇道:“那是自然,明国的军队欠饷是家常便饭,哪像我们伏波军这样从不欠饷。”
项天鹰说:“你可知明军为什么欠饷?”
陈奇说:“左右不过是朝廷缺钱,上官又克扣。”
项天鹰说:“那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不发军饷吗?”
陈奇说:“我也着实纳闷,这伪明的皇帝又想让当兵的替他卖命,又不给当兵的发饷,这不是失心疯了。”
项天鹰说:“皇帝不是不想发饷,而是没钱--真得没钱。”
一个家长说:“每年那么多皇粮国税,皇帝如何会没钱。”
项天鹰说:“这就是关键了。明朝那些贪官污吏,哪个不是百姓的血肉喂肥的,皇帝要百姓缴一石粮,他们少说也得搜刮三石四石,皇帝要一两银子,他们敢贪十两八两,等银子进了国库,又作为军饷发下来,军官们还要从中克扣。一层一层盘剥下来,纵然还剩下些,还要用来养家丁,养亲兵,哪里还有小兵的钱粮呢?”
他喘了口气,又说道:“当初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他朱家子孙个个都有俸禄。封到各地的王爷们白天出去强抢民女,晚上回家玩了命生儿子,有连生几十个的。有的王爷的封地上,闲散宗室就有好几千人,本地的赋税加起来还不够他们的俸禄。就说崇祯皇帝的叔叔福王,他娶老婆就花了30万两,修宅院花了28万两,你们说,朝廷还有钱发军饷吗?这些皇亲国戚占着万顷良田,皇粮国税却一分不交,士绅大户也一个个减税免税,于是这粮赋就都被压到了平头百姓头上,小户们捱不住的就只有卖房卖地,舍家逃亡。可是他们的地被大户吞并了,粮赋却要分摊到其他小户头上,于是其他小户也一个接一个地破产逃亡,最终土地都落到大户手里,穷苦百姓都成了流民,你们说百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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