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甫的生活又一次重归平静,但比起一开始时的那种,多了三分烟火气。
比方说,偶尔会来串门的邵子恒。
“子恒兄来了,快请进。”
陈云甫做了一揖,招呼道。
不想邵子恒摆了摆手,反而邀请陈云甫来:“云甫,家父今日五十大寿在家中摆了陋席,请周遭友邻喝杯薄酒,家父托我来问你可有时间。”
这可真是没曾想到的事情,陈云甫先是一愣,而后赶忙道喜。
“那当然要去,子恒兄且先回府,容小弟换身衣服,略备薄礼。”
真说起来,这还是他陈云甫来到这大明朝趋近一年第一次出门拜访他人,却是很值得重视。
话说,这也就是邵子恒相邀,若是那钱易,陈云甫恐怕依旧不会愿意去见。
有的人值得交际、有的人不可接触。
换身素衫,陈云甫找到玲儿,请教应该带些什么礼物。
这具身体虽然给他留了记忆,但也是在天界寺做和尚的经验,化缘诵经是一把好手,这登门拜访可就是一窍不通了。
而且明朝官宦家庭之间的互相拜会,礼物如何得体,他陈云甫一样不懂。
这事只得玲儿来教。
“公子尚且年幼,若礼物过于贵重反显得市侩,且那位邵御史又供职于都察院,寿礼贵重也未必敢受,既如此,公子何不带上两本自己抄录的佛经。
一来那邵御史五十大寿,此物倒也与今日之喜相得益彰,二来点到为止,也不招人眼目。”
不愧是尚宫局调教出来的女官,考虑的确实得体。
陈云甫自己抄写的佛经,虽不贵重但却极显心意,用来送给一个过寿的都察院御史,无处可挑理。
当然,这种礼物要是放到后世,那就是宣扬迷信。
玲儿为陈云甫挑了一款亮色的丝绦搭配上,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今日那邵御史寿喜之日,公子若是穿的太过素净前去反而不美,可公子屈为白身又不可着丝绸锦袍,便束条明亮的丝绦缀个喜。”
“玲儿姐考虑的真是周到。”陈云甫由衷赞叹了一句,末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说道:“谁要是娶了玲儿姐,可是享了几辈子的福分。”
这句玩笑扔到后世、写到纸上,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偏生到了这里惹了麻烦。
那玲儿又羞又惊,连道公子失言。
“奴婢长于宫闱,成于尚宫,皇后仙逝本应殉葬,幸遇公子才得以活命,今又得公子收留残躯,生生死死都当侍奉于公子近前,岂敢背离做那不忠不义之人。”
陈云甫蹙了下眉头。
什么叫本应殉葬,该说不说,这殉葬的法理就是一条罪大恶极的弊政。
眼前这玲儿是个人,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畜生,生前尽职尽责的伺候着,死后还要去陪葬。
还有天理吗。
“你没有家人吗?”
玲儿脸上闪过一丝回忆、一分哀伤。
“有。”
“多久没回家了?”
“十三年了。”
陈云甫的眼角就抽了一下,这玲儿也就二十岁许的芳华,竟然十三年没有回家,那岂不是说七八岁的光景就入了宫。
“奴婢家中有两个哥哥,父母养育不易,时逢当初尚宫局采买宫人,就把奴卖给了尚宫局,这样奴的家人能活下来,奴婢也能活下来。”
陈云甫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拿起桌上整理好的佛经走出门。
能说什么呢,可怜玲儿的身世还是去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世道如此,不是他陈云甫有资格改变的。
起码,现在不配。
邵府离着不远,陈云甫走了不足一刻钟功夫便到,他到的时候,邵府府前已是摩肩接踵,一波波的客人在府门前攀谈着联袂入府,门房口几个小厮下人忙里忙外招呼,那邵子恒也在。
看到陈云甫来了,邵子恒迎前两步。
“云甫来了,为兄引你进去。”
说着话,又哦了一声想起一事来,先领着陈云甫到那门房处,招呼了下人一声。
“记一下,这位公子姓陈,名云甫,是我的好友。”
下人诶了一声,连忙挥毫在一本用来登记来访贵客名册的簿子上记下。
陈云甫完全是下意识瞄了一眼,也就这一眼,瞳孔便收缩住。
‘户部左侍郎,郭桓’
简简单单七个字、一个人名而已,却让陈云甫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明初四大案之一好像就有一个郭桓案?
这郭桓案的具体情况陈云甫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料想既然能和胡蓝大案并列,必是极其了不得的大案要案。
想不到这个时间点,郭桓案还没有案发。
这不完犊子,邵质过寿,郭桓竟然能来,他俩不会有什么私交。
陈云甫一时开始瞎想起来,那边邵子恒见陈云甫不动弹,也是纳闷道:“云甫怎得了?”
“啊。”陈云甫恍神,连忙应道:“只是见到尊府上如此多显贵宾朋,一时间有些惊到了,小弟区区白身,哪里敢列席参加,还是将子恒兄将寿礼转送令尊。”
“哎呀,无妨无妨。”
邵子恒一把攥住陈云甫的手腕就往府中进,边走边怪责道:“云甫莫不是觉得我邵家人都是嫌贫爱贵的狭隘之人?今日我父亲过寿,遍请友邻,只是因为咱们这里仁街住下的多是显赫才搞得往来皆官宦。
其实白身之客亦有数十,你陈云甫乃我之友,这无颜参加谈何说起。”
末了,又小声言道:“那钱易也来了,所以云甫可不能走,你若是走了,又要留为兄独自应付,不好不好。”
可怜陈云甫十四岁的小身板,哪里是邵子恒的对手,只能任由着拉进这邵府之中。
邵府同样很大,虽不比陈云甫现在住下的宅第,但容个百十名宾客亦是绰绰有余,这邵子恒拉着陈云甫走的偏厅别院入了后宅。
“我父亲此刻在正堂和御史余敏、丁廷以及几部侍郎正在话事,寿宴就设在后院,这长辈谈话咱们也不凑不上,便到后院等着吃饭即可。”
正说着,穿廊过户的转角,一个小丫头冲了出来,正好陈云甫撞了一个满怀,随后便哎呦一声退上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陈云甫也被顶到了胸口,亦是闷哼一声,疼的以手抚胸,但见是个丫头,也不好着恼,刚打算上前去拉一把,就听那邵子恒喝斥了一句。
“妹妹怎得如此无礼,今日父亲大寿之日,宾客云来,你怎可以擅离闺房到处乱跑,让人看到,岂不言我邵家没有礼数!”
那丫头本就吃痛,这又挨了训,顿时嘴角一瞥就要委屈掉泪,陈云甫到底是前世记忆站了绝大多数,就拦了一句。
“子恒兄莫恼,今日尊府好日子,就别要训妹了。”
那丫头抬头看了眼陈云甫,爬起身也不道谢也不见礼,一扭头,跑了。
“嘿,这妮子!”邵子恒气的不轻,不过当着陈云甫也不好多说,只能作揖:“家妹无知无礼,有不对的地方,我这个做兄长的代其告罪。”
“无妨无妨。”
陈云甫连连摆手,笑呵呵的说道:“令妹天真活泼,岂可怪之。”
邵子恒扭头看了一眼小丫头消失的方向,又回过来看看陈云甫,一笑。
“家妹单名一个柠,正是豆蔻年华,是顽劣了些。”
我刚才问岁数了吗?
陈云甫眨了几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