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外边的大门前,一架黑布笼罩的宽大马车缓缓停下。
“休少爷,到了。”
坐在车辕边上的马夫手腕一抖,长鞭发出炸响。
那两匹产自龙河牧场的烈性蛟马打了个响鼻,乖乖地止步。
稍后,一只枯瘦的手臂掀开帘布,露出平庸至极的泛黄面皮。
二十许的年纪,头戴乌金冠,蓝色锦袍罩住那身精悍的骨架,显得有些空荡荡。
马车里坐着的这人,仅从外表看上去就像一个年纪轻轻的病痨鬼,被风一吹就倒的疲弱样子。
很难想象,他就是杨休,那位凶名在外的凉国公义子。
“这就是讲武堂么?行,鹿伯,你回去,不必等我。”
杨休嘶哑的声音里,很明显透出了几分兴奋。
回到天京的这些日子,他被关在府里禁足,早就闷坏了。
“休少爷,国公爷吩咐了,让你千万不要生事,安分考个武举人的功名,然后去九边磨炼个几年,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个车夫两鬓斑白,骨节粗壮,气息悠长,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我知道了。”
杨休眉毛一拧,低头说道。
那双浑浊的眼晴里,莫名闪过绿油油的光彩,饿狼也似。
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有股子凶悍、残忍、漠视性命的危险意味。
车夫悚然一惊,脖颈冒出凉气,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连忙道:
“二小姐出门之前也交待了,让休少爷少惹麻烦,否则回来就不理你了。”
听到“二小姐”这三个字,杨休眸光一变,立刻收了脾气,闷声道:
“我会听话的。”
他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往讲武堂里头走去。
过了外院,进到内院。
杨休看到靶场上已经有数人开始初试,挽弓勾弦发箭的崩崩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将门子弟多少有点本事,成绩都不差。
五十步的箭靶可以做到箭箭命中,未有脱出。
但等到了两百步远、开白牛弓这一关,便有人力不从心。
至于五百步的铁胎弓,暂时无人尝试。
“初试以最终环数算入成绩。若只开得了乌木弓和白牛弓,必须达到十次射箭中者七八的成绩。
而能挽动铁胎弓,射玄金箭,五百步而不脱靶,基本就是稳稳过关了。”
魏教头立在一旁,对着柴掌事说道。
“说到底,还是在考校气力、筋骨,只不过多了一分掌控细微的能力。”
柴青山捻着三绺长须,淡淡道:
“开何种弓是看筋骨强弱,能射多远、射几次,是看气力长短,这些都是外炼本事。
如何命中靶心,就很考验内炼的功夫了。
单纯力大,或者气长还不成,要做到收发自如,才能箭箭中靶心。”
魏教头点了点头,自古以来开弓是练力第一法。
哪怕在上古年间的争鸣大世,儒家先贤也将射箭列入君子六艺,用于强身壮骨。
“杨休来了。此子果真是个天生的兵家种子,命中有杀伐气,难怪会被凉国公看中,收为义子了。”
忽地,柴青山眸光一缩,定定看向踏进内院的枯瘦青年。
后者本来眺望靶场,似是感应到什么,脖颈一转,彷如凶狼回首。
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精光爆绽!
“好枭烈张扬的气势!”
魏扬同样感慨道。
他是三境换血武者,身经百战的悍卒老兵,自然不会惧怕那狼顾之相。
但换做常人,没受过血火熏陶。
只怕会心里发虚,直接被压住一头。
“看他如何表现了。”
柴青山面色平静。
靶场内,郑玉罗刚刚完成初试。
他手持乌木弓、白牛弓皆是贯穿靶心。
唯有那口铁胎弓,因其筋骨稍弱、气力不济,难以挽成满月,射出五百步之远,十发玄金箭只能中三四次。
“郑兄,那人便是杨休?”
有人用手指了指问道。
“没错,正是他,神憎鬼厌的一条疯狗。”
郑玉罗转头看去,脸色有些难看。
他虽然说是要为朋友出气,入太安坊的讲武堂狠狠打压杨休,最好能抢了对方的功名。
可当真碰上了,心里仍然有些忐忑。
杨休这人,武功并非同辈中最拔尖的。
可他生性凶悍,睚眦必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小时候被其他国公家的将种勋贵围殴,也不回去告状。
只等晚上挑落单的,抓住砖头棍棒就往死里打。
最惨的一个,便属越国公家的小公子。
差点被咬断脖子,命丧当场。
至今留下深重阴影,见到杨休便躲着走。
“之前听郑兄说此子嚣狂,还以为是什么人物,没成想像个病痨鬼,看不出半点筋骨强壮的迹象。”
那人昂首挺胸,似是想要表现一番,当即走上靶场,手持一口乌木弓。
对着站在外边的杨休拉弦空放,以做挑衅。
“这蠢货……坏事了!”
郑玉罗阻拦不及,不由捂住俊俏白脸,他已经猜到这位骁骑尉家的王二郎会落个什么下场。
“想打压杨休,也要有真本事啊!若是上次那个北镇抚司的纪九郎,说不定能行,你王二郎是哪根葱哪根蒜……”
果不其然,本想着考完走人的杨休咧嘴一笑,无声道:
“娉儿,这可是他们招我的。”
只见他来到靶场上,也选了一口乌木弓,安静等待。
王二郎见状,以为要比较谁中靶更多。
潇洒一笑,当即张弓搭箭,拉成满月。
“嗖”的一声,那支白羽箭矢飞出。
然后!
裂为两段!
未中靶!
“杨休你这是做什么?!”
王二郎惊怒问道。
适才他甫一松开弓弦,那个骨瘦如柴,像个病鬼似的杨休同样射出一箭,后发先至,截断自个儿的那支白羽箭矢。
按照初试的规则,中靶次数、环数之总和,为最终成绩。
若无一箭中靶,那自然就是零分,妥妥落选。
“我想跟你耍耍。”
杨休眼眸低垂。
“打算两败俱伤,一起出局?忒瞧不起人了!”
王二郎胸膛起伏怒气横生,冷笑道:
“小爷不信你次次都能做到!”
命中固定靶心与射断他人所发箭矢,这两者之间的难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王二郎也不多说,施展父亲教过的撒放速射之法。
一息之间,双箭齐出!
啪啪!
两支白羽箭矢宛如折断翅膀的飞鸟,颓然无力坠落地面。
“杨休你莫要欺人太甚,我爹是骁骑尉王中成!”
王二郎面沉如水,心知他小觑了这个凉国公义子。
“我又不跟你爹耍,提你爹的名字做什么?”
杨休仍旧是面无表情,安静地等候着。
好像王二郎不发箭,他就不挽弓。
嗖嗖嗖嗖!
箭如雨下!
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羞辱,那王二郎气得发狂,用完乌木弓就换白牛弓。
可即便耗光所有箭矢,也没能中靶一次。
“掌事,这该如何算?”
魏扬皱眉问道。
尽管王二郎挑衅在先,自作自受。
但看杨休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
后续几个考生上场,都被其用各种手法击断箭矢,不曾中靶。
“由他去,我等只负责监考,不插手纠纷。”
柴青山脸色铁青,却也没有选择出手。
历代初试当中,不乏这样的斗箭。
掌事、教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考生比拼。
魏扬嘴唇合动,最终保持沉默。
一时之间,靶场之内断箭如雨纷纷落下。
众多考生怒视杨休,却拿这人没什么办法,只得在心里暗骂“狼崽子”!
“还有谁要跟我耍么?”
一连挫败七八人,杨休毫无风范蹲在地上,捏着几颗碎石问道。
他力气大,内气足,加之眼光精准,场间考生没一个是对手。
甚至不用挽弓,几颗碎石就足矣了。
沉默良久后,一道平静嗓音倏然响起:
“北镇抚司纪渊,愿意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