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应知,从老祖宗做了这个决定之后,绿柳庄与都中至少在名义上没了关联,这对你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唯一的区别在于,往年你们要上缴到都中的钱粮,以后需要交到我这里。除此之外,一切如旧,你们该怎样便怎样,不必担心因为我年幼就会胡作非为,误了大家的农时,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
裴越站在高处,声音清朗,态度谦和。
庄户们脸色轻松不少,其中一位老者说道:“少爷恩德,小的们感激不尽,两成租子的份例原比别家要宽厚许多。”
裴越笑着摇头道:“不是两成。”
众人微微变色,难道这位新家主要加租子?
虽然这些年天时比较好,没有遭过什么灾,但是对于在土地里刨食的庄户们来说,日子仍然不轻松。以王勇家为例,家中一共五口人,分得田地二十五亩,一年得粮约七十五石,要上缴十五石,家中可余下六十石。对于一个五口之家来说这看似不少,可是哪怕他们想方设法地节省,自家一年也要吃掉二十多石粮食。再加上平时需要耗费的钱财,全家一年下来能有个十两银子的结余已然值得庆幸。
若是遇到荒年或是遭逢大病,这种家庭毫无抵抗风险的能力。
当然,与其他那些动辄收三五成租子的府邸相比,这些庄户还算幸运。
可若是裴越想要加租,哪怕只加半成,对这些庄户来说也是很难接受的。
当那位老者嘴唇颤抖,想要乞求开恩的时候,裴越微笑说道:“大家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庄上的租子只收一成五,且只要我还在这里,这条规矩永远都不会改变。”
站在侧后面的席先生眼神微变,他自然能听出裴越这句话的分量。
果不其然,那些庄户们先是一惊,随后满脸喜色,在那老者的领头下,竟是纷纷给裴越跪下磕头。
“诸位起来,以后能不跪还是不要跪,小子毕竟年幼,当不起的。”裴越温和道。
那老者感激涕零道:“少爷恩义无双,小的们无以为报,心中实在惭愧。”
看来这人就是庄户们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裴越微笑问道:“敢问老丈怎么称呼?”
老者躬身道:“老头儿名叫邓实。”
席先生忽然开口说道:“你叫邓实?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邓忠?”
邓实点头道:“这位先生,我儿确实叫邓忠。”
席先生见裴越疑惑地看过来,轻叹道:“你爷爷当年有个亲兵就叫邓忠,我与其相熟,对他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了解。虎城一战,邓忠被良节公派往先登营中,英勇战死。”
邓实闻言老泪纵横,问道:“这位先生不知高姓大名?”
席先生看着老者,目光平和地说道:“我姓席。”
邓实恍然,随即神情大变,看向裴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对身后众人说道:“这位席先生当年是国公爷身边的大谋士,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
席先生淡淡道:“老人家保重身体,莫要激动。老夫如今不问世事,只因老太太相托,所以来这里陪越哥儿几年。”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多言,似乎不想喧宾夺主。
虽只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庄户们对裴越的态度愈发谦卑,原因很简单,连裴贞当年最看重的谋士都来辅佐这位三少爷,那意味着什么还需要再想吗?
总之,这少年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人再质疑。
裴越心中好笑,这位席先生还真是个妙人。
两人目光交错而过,裴越继续对庄户们说道:“第二件事,我希望你们能懂规矩。这个规矩,并非指见面要磕头、说话要弯腰,而是你们既然成为我的家人,我对你们会有一些要求,具体内容也很简单,回头我会写出来在庄内张贴,不识字的可以找识字的念。现在大略说说,本庄之人,不可作奸犯科,不可欺上瞒下,不可懒惰度日,不可挑弄是非。总之一句话,不能做的事情不要做,做了就会有惩罚!”
“对于犯了规矩的人,轻者杖责二十以儆效尤,重者收回田地任你自生自灭,若是有那些罪孽深重的,我会让京都府衙的官差来抓人,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抗得过王法!”
裴越语气转厉,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些庄户们日子虽然不富裕,但相比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其实要安稳许多,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头上顶着定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往常莫说京都府衙,就算御史台也顶多弹劾定国御下不严,却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一言以蔽之,这些家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法外之徒,如果他们犯了错,惩治他们的人只能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
见众人沉默,裴越喝道:“听清楚了吗?!”
庄户们醒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
裴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既然做错了有罚,那么做好了自然要赏。王勇王明二人可在?”
庄户们纷纷望去,只见王勇有些忐忑不安的站出来,他弟弟王明倒是有些混不吝的样子,脸上并无惧色。
裴越微笑道:“昨天我让你们通知大家,事情办得不错,所以每人可得一两银子,上前来。”
无论胆大还是胆小,兄弟二人都有些震惊,想不明白只是在庄子里转了一圈,竟然就有银子拿?
裴越也不解释,从桃花手中拿来那两角碎银子,递给兄弟二人,又让他们回去,然后便发现这些庄户们比起方才,眼神里多了一些渴望。
他朗声说道:“帮我做事,自然就有回报,因为你们的本分事只是耕种,这一点我很明白。所以我在思量过后,还有一些好处与大家,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最后一件事。”
庄户们面露激动,纷纷往前靠来。
裴越抬手止住众人,笑道:“从今年开始,每年我都会给三到五个名额,只要是用心替我办事,而且事情办成的话,就有一个名额,拿到这个名额之后,我允许你家中选出一人,恢复清白身份,从此不必世代为奴。”
“哗——”
所有人都震惊了,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狂喜,看向裴越的目光中充满着热切与崇敬。
如果可以的话,谁愿意世世代代给人当奴才?不光自己是,子子孙孙都是,死后有何面目见祖宗?可是他们没得选,而且也无力反抗,因为反抗就是死,还会连累家人。这些家仆谁不是愧对先祖?而且年纪越大感触越深。
可是如今裴越竟然开了一个口子,哪怕只是家中一支血脉分出去当个清白百姓,也好过现在这样全家沉沦。
有了清白身,就可以考科举、可以从军,哪怕只是当个商贾,也远远好过现在。
至少有了希望,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裴越站在高处,目光平静,然而下面的桃花却是一脸骄傲。
这可是我的少爷!
待众人稍稍平静一些后,裴越笑道:“现在我有一件事要请人办一下,办成之后,我会给他今年第一个脱离奴籍的名额,谁愿意?”
场面登时陷入恐怖的混乱之中,几乎所有人都高举着手,就连那些妇人也争先恐后地喊着要替少爷办事,仗着膀大腰圆将身边的男人们挤得东倒西歪。
裴越双手虚按,高声道:“事先说明,这件事很危险,可能会死。”
这话一出,倒是让不少人冷静下来,有人问道:“少爷,如果事情办成了,但是死了,那还有名额吗?”
裴越颔首道:“当然会有。”
“我干!”
“我我我!少爷,我力气大,不怕死!”
“少爷,你让我干什么都成,皱下眉头我就不是人!”
……
一番争抢过后,裴越选择了站在邓实身边那个身材壮实的少年,名叫邓载,乃是邓忠的侄子。将其喊到跟前后,裴越从高处下来,打量着这个面色黢黑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少年,问道:“你不怕死?”
邓载木着脸,沉声道:“不怕。”
裴越便将一封信和桃花递来的那张一百两银票交到邓载手中,说道:“你明日去都中,找一个叫做太史台阁的地方,然后找一个叫沈默云的大官儿,将这封信交到他手中。然后再去西城的太平钱庄,将这一百两银票换成五两一个的银锭,记住了吗?”
邓载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裴越满意地点头,对他说道:“行了,你回去。”
见那些没有争到这个任务的庄户们很是失望,裴越便正色道:“希望大家记住我今天说的三件事,平时用心耕种,不要误了农时,年底关账的时候若是租子交不出来,我可不会客气。此外,做错了要罚,做好了有赏,我言出必行,绝不食言,否则天厌之!”
“谨遵少爷吩咐!”所有人躬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道:“都家去忙,名额以后还会有,不必急于一时。”
庄户们面色极为尊敬地告辞离去,虽然裴越来这里只有一天一夜,可是所有人都发现有些东西不一样,如同一潭死水中泛起波澜,往日平静却苦闷的绿柳庄仿佛突然有了活力。面色木讷的庄户们也有了鲜亮的神色,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交流着。
裴越望着这一幕,轻轻呼出一口气。
转头便看见席先生一脸古怪地瞧着自己。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妖孽。
不过片刻过后席先生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后温言道:“过些日子,你若有兴趣,可以来找老夫学些东西。”
裴越冲桃花挑了挑眉头,嘴角泛起些许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