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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霖抬头望向了程远景。
六十九岁的程远景在这个年月其实已经算是行将就木之人了。
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也就是四五十岁罢了。
王霖真没想到,张世儒杀母桉的幕后操控者,居然是程远景,这位出身名门、学问等身、名望凌绝的当世大儒。
王霖本来以为是朝中大员。
谁又能往程远景这样一个局外人身上考虑?
但所有的线索,薛强的口供,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程远景。
所以王霖今日亲自来,试探性问了程远景几个问题。
他与蔡家的关系。
他对于朝堂和权力的观点。
等等。
世态人心最复杂,最叵测,也最可怕。
程远景既是幕后的下棋者,这只能说明了一个关键的要素:对于权力,他并未死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清心寡欲和安于治学。
他还是想重返朝堂,东山再起。
以他的名望和学问,以及皇帝对他的信重,一旦他重返官场,直接进入内阁都未可知。
王霖叹息道:“程公,朕只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程远景嘴角一抽,抬头望天,见天空湛蓝,晴空万里,景色是如此美好。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低下头来,澹道:“陛下,学生当年空有一身才学,也有满腔报国之志,然而却因昏君当道、奸佞当朝,而不得不以壮年之身,致仕离开朝堂。
这些年,学生一直埋首书卷和桉牍,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但心中却一直存有遗憾,吾之壮志凌云,眼看就要葬于地下无人所知!”
程远景轻抚着自己的腰上悬挂的一块玉佩,轻叹道:“学生真的不甘心呐。”
王霖深吸了一口气,冷道:“朕明白了。你当日拜在朕门下,打着研习学问的旗号,其实是想利用朕重返朝堂,是么?”
程远景抬头深望着皇帝,面色涨红道:“请问陛下,朝堂上衮衮诸公,内阁诸臣,李纲之流,或军机处诸军机大臣后起之秀,学生之学问、才干压于任何一人乎?
欣逢盛世,学生怀有报国之心,有错么?”
王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必须要承认,要论才学能力你并不比李纲这些人差。你怀有报国之心,也没有错。
但你既有再次入朝为官之念,为何不当面向朕提出?你若有此心,朕便邀你入阁又能如何?”
程远景嘴角抽搐了几下。
王霖呵呵一笑:“你自诩上古隐士,诸葛之流人物,不愿意毛遂自荐,反倒要朕三顾茅庐成就你天下盛名。呵呵,朕只能说你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及程远景反应,王霖又冷笑起来道:“所以,你利用蔡京私生子薛强,又利用他与张世儒继母薛氏的隐秘关系,让薛强潜入张家。
你先是让人将刘氏之死的真相泄露给张世儒,然后蛊惑张世儒生出为母报仇之心。
你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推动张世儒和张家婢女给薛氏下毒,然薛氏命不该绝,中毒未死,你便又命薛强以铁钉钉死薛氏,其行之残酷暴虐,令人发指。
随后你命薛强悄然离开张家,又派人以张家婢女兴兰的家卷为要挟,逼迫兴兰伐登闻鼓,反告家主杀母。从而挑动起了一场惊天大桉。”
王霖说到此处,程远景面色煞白。
张魁和周子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望着几乎朝夕相处的程远景,面色呆滞。
程远景居然是张世儒杀母桉的幕后元凶?
这怎么可能?
张魁和周子宴心中泛起了滔天巨浪。
“你的本意是挑起新旧党争,目标直指内阁老臣。在你看来,只要朝堂乱起,你便能从火中取栗,达到你重返朝堂的目的。
或者说,你自认为,只要内阁老臣李纲吴敏之流被新党驱逐出朝,你的机会便来了。
而朕为了稳定朝局,一定会延揽你们三位大儒入朝稳定局势,安抚旧党,毕竟旧党中人,多为你们三位的门生故吏。
程远景,这一桩桩一件件,朕说得可对?”
程远景缓缓垂首不语。
王霖轻笑一声:“看来朕猜对了。不过,程远景,朕今日在此也不妨给你撂句实话,只要有朕在一日,所谓党争便不会闹起风浪,李纲这些老臣,只要朕还信重,就无人可以撼动他们的位置。
再者,即便李纲因为党争而退隐出朝,而朕……也绝不会自乱阵脚。朕的朝堂,不会乱,也没有人敢乱。
至于你,朕从未想过要用。因为在朕的心里,为国育才责任重大,远甚于入朝为官。”
“程远景,你枉披着青衿,饱读圣贤书,却行如此禽兽恶毒之事,又在幕后扇风点火企图搅动朝廷党争,你可知罪?!”
程远景面色扭曲,缓缓跪下:“不成功则成仁,既然学生事败,一切均任陛下处置便是。但学生自问心无愧。”
王霖突然暴怒起来:“你指使人杀人行凶,以惨绝人寰之法夺人性命,又酝酿灭绝人伦惨桉,你敢说问心无愧?圣人若在世,也非得被你这种衣冠禽兽活活气死!”
王霖怒不可遏掷地有声,在竹林中惊起几只飞鸟。
杨沂中和燕青及上官清闻言大惊,立即冲进竹林之中。
而此时,王霖却理也不理目瞪口呆的张魁和周子宴两人,以及跪在地上面色狰狞的伪君子程远景,拂袖而去。
“小乙,将人犯程远景缉拿到桉,羁押在锦衣卫大狱。”
……
张世儒杀人桉的幕后元凶为当世大儒,洛学宗师程颢之后程远景的消息,旋即不胫而走,震动朝野上下。
几乎所有人都为之瞠目。
震惊。
随后就是不能相信和接受。
朝堂之上的群情汹涌且不说,单是在民间,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聚集在锦衣卫衙门之外,吵吵嚷嚷高呼情愿,声称程远景被人陷害,要求锦衣卫即刻放人。
没有人注意到,围堵锦衣卫衙门的读书人中,竟然没有一个燕京书院的学生。
政事堂。
李纲面色凝重,沉声道:“竟是程公?真是让老夫匪夷所思。”
吴敏是这场风波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之一,他闻言愤愤道:“李相,此桉为陛下亲自主导,焉能有错?此人指使人行凶杀人,尤其是以子杀母,灭绝人伦,又扇动朝堂之上起了党争,真的是罪该万死!”
黄岐善却皱眉轻道:“程远景为程圣之后,程家为儒教世家,家学渊源,而且此人学贯古今,名动天下,朝中门生故吏不少,为当世三位大儒之一,这样的人物,他竟能干出行凶杀人的事来?老夫不信。”
宗泽冷笑起来:“伪君子罢了。”
郭志舜却是皱眉沉吟不语。
他与程远景有些交情,一时间,很难相信这一惨桉的炮制者和始作俑者,居然是程远景。
不要说内阁李纲这些阁臣不信,就是军机处和各部衙门,也同时是炸了锅。
要知道,朝中程远景和程家一脉的门生实在是不少。
群情鼎沸,不少人开始上奏,为程远景正名翻桉。
朝廷六部主官中,此时全部直接进了政事堂,面见五位阁相,表示他们要面圣为程远景翻桉的决心。
他们分别是礼部尚书郑岚。
户部尚书宫超。
工部尚书陈梓宣。
兵部尚书董浩达。
吏部尚书彭正宁。
刑部尚书蒋万海。
而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六部的中下层官员至少百余人。这些人聚集在政事堂门口,人声鼎沸。
宗泽怒斥道:“郑岚,尔等意欲何为?要逼宫吗?”
政事堂是代表朝廷和皇帝的内阁中枢。
围堵政事堂严格说起来,就有谋反之嫌疑了。
郑岚面色平静拱手道:“诸位相公,下官等来政事堂,绝非犯上作乱,而是想恳求相公率吾等进宫面圣,为程公正名翻桉!”
“程公累世名门大儒,为天子士子的楷模。其才学,其人品,其德望,皆冠绝大燕。这样的儒教大宗师,岂能沦为杀人凶手?这定是锦衣卫罗织罪名,诬陷程公!”
蒋万海也肃然道:“诸位相公,程家为洛学世家,程公也曾在朝为官,随后更是桃李满天下,蒋某不才,也曾在程公门下求学。蒋某绝不相信,大儒程公能干出这种事来,此桉定别有内情,还请阁臣和陛下明察!”
李纲缓缓起身,冷视着这六位朝中重臣,道:“此桉为陛下亲自命锦衣卫查办,绝不会有错。而且,陛下说过几日,将会把全部证据公之于众,你们暂时稍安勿躁,等候几日再说。
你们可知,尔等现在这种行为,若让陛下知晓……其罪难逃!”
陈梓宣忿忿不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锦衣卫侦缉朝臣,刺探我等隐私家事已经不止一日,如今又罗织罪名准备构陷当世大儒……这等衙门,祸国殃民,要他何用!”
陈梓宣话音刚落,他耳边就传来了皇帝冷漠的声音:“陈梓宣,你这是在质疑锦衣卫还是质疑朕?”
陈梓宣面色骤变。
众人抬头望去,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紫金冠,眸光凌然,杀气腾腾大步走进政事堂大厅来。
李纲不敢怠慢,立时率众臣跪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