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下沉》礼也|2021.11.17
灯火通明的梁家客厅,侧厅餐桌那的梁氏夫妇正在进行日常交流。
“他看着那个和钱汀长得这么像的女儿,心里肯定也不舒服。”温韵岚给丈夫倒了杯橙汁,说,“我上回偷偷回去看了一眼,老人带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太讲究。女孩子家家的,被带得跟野孩子似的……”
梁栩生拿起餐巾纸擦嘴,听明白了这意思,立刻上道地说:“家里筷子再添一双也添得起,你要是想把那孩子接过来就接。”
温韵岚喜上眉梢,跃跃欲试:“那我可真去了?”
梁栩生乐呵呵往沙发那躺着的儿子那指了指:“去嘛,我当然是听你的。但是你好歹也问问阿勘的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啊?我们这就算投票表决也是2:1的胜利!”
沙发上,长腿交迭搁在茶几那的梁勘正低着眼玩手机。
他人几乎是瘫在软沙发里,浓黑而密集的睫毛微微垂下,浓眉鼻挺,薄唇自然地抿着,散漫而英俊。
似乎是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了一下,他把放在游戏里的注意力分了一丝出来,偏了偏头:“你们是喊我了吗?”
梁父指指妻子,下巴微扬:“嗯。你妈问你,想不想要个小妹妹?”
温韵岚亦然弯唇看着他,带着点期待。
对上父母这么郑重其事的表情,梁勘不自觉皱眉,认真地分析道:“妈,这事还是别考虑。高龄妇女的卵巢功能在退化,这时候怀孕,卵子老化,分娩的时长也比普通产妇长,极其容易出现难产的高风险。何况我都21了,人不知道的看这年龄差该怎么想我?”
俩长辈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话听得云里雾里。
还是温韵岚听见他后面那句没个正经的,率先反应过来,瞪着他:“谁说我要生了?净给你妈安高龄产妇的帽子!”
梁勘笑笑,坐正了点:“那您二老是想去领养个女儿?”
“算,安清市那个温叔叔的女儿记得吗?也就比你小六岁。”梁父敲敲餐桌,想起他刚才的话,“不过你这一大堆道理,整得跟医学生似的这么专业。”
梁勘咳了声移开眼,手机没留神“啪嗒”掉地板上了,边弯腰捡起来边问:“哪个温叔叔?”
“你不记得啦?一一啊!以前回外婆家总缠着你玩的梨涡妹妹就是温叔叔的女儿。”温韵岚提到那个即将到来的孩子总是不由自主露出慈母微笑。
梁勘对那个温叔叔好像有点印象,是和温韵岚老家一个镇的发小,出现在她幼时照片里很多次。
不过自从外婆在他五年级那年去世,他们也有近十年没回过小镇里了。
梁父起身收拾餐桌,留下温女士跟他阐明情况。
其实背景也挺简单,就是父母离异又都各有不便,放在老人家里养着的一个小孩。
十八线小城镇的环境影响人,这就跟留守儿童没区别了。
万一老人再撒手人寰,这小孩爹不在娘不养的,又没关系熟络离得近的亲人,真是越说越可怜。
温韵岚人到中年,最大的遗憾就是生完梁勘这独生子一胎之后因为身体状况,没再生个女儿。
想着和老友关系不错,又有这个经济条件,那不如就把那小孩接到自己家里来养。
梁勘显然对这个家庭预备新成员没什么记忆。
温韵岚提醒他:“白白胖胖小可爱!脸上肉嘟嘟的,唇边一对小梨涡,你还老亲她呢!”
梁勘神色微僵,觉得这话放在现在听总有哪不对劲:“您别胡说诬我清白。”
“哪胡说了?不信你问你爸!”
厨房的梁父立刻回应:“你妈妈说得对。”
温韵岚乐不可支,继续发动攻击:“而且你小时候总毛毛躁躁的,可每次对着一一就说她脸软。一口就嘬住人家小丫头的脸蛋,吮得她满脸都是口水!哎呀呀,被你爸打手心都不松口的!”
“……??”
猛男梁大少爷表示听不下去这种幼时的妹控黑历史,撇下他恶趣味的妈妈愤然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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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们先生们,本次航班将在五分钟后到达江城机场,地面温度是33摄氏度。为确保您的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空乘播报员的声音从广播中放出,安静的机舱内开始有了说话声。
靠窗的内侧座位上,睡熟的女孩被身边的旅客阿姨拍了拍肩膀:“小同学,醒醒!快到了,把舷窗拉下来。”
温从宜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的睡眼,听见这位阿姨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她应了一声,伸手去拉窗板时,又往下望了一眼。
云雾缭绕的底下依稀可见熙攘的绿洲河流,只是再往前,就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建筑。
飞机安全停靠在廊桥,高大的空乘帮她拿下行李箱。
温从宜道了声谢,跟着人群往外走。
机场喧哗,人潮拥挤。
温从宜往四周看了一眼,每个人似乎都步履匆匆。
她迟疑踌躇的步伐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捏紧行李箱的扶手拖着往前走,滑轮在光滑的瓷板上发出几近于零的声音。
无所适从的不安感被更多新奇的陌生感代替。
明明只过了几个小时,却有着恍若隔世的感觉。
没想到这个夏天,成了在桃源镇奶奶家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再落地,她从靠北方的城市来到江南水乡。身边来来往往的各种南方方言,她一句也没听懂。
半年前,温从宜亲自宣告了钱汀和温绍民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的结束。
正在例行隔半个月就大吵的晚饭时间,钱汀嫌弃这老居民房的风水不行,想换套房子。最近家里开销也有点入不敷出,只好找他拿钱。
而温绍民一人养家,不堪其烦地讲述公司靠亲戚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上级,当然重点还是没钱。
两人互相不在频道地大声争吵,各说各话,谁也没认真听谁的,从一开始的拍桌踢凳子上升到边生气边怒吼自己的苦楚心酸。
先是占有经济优势的温绍民吹响号角,忍无可忍般站起来:“我一个人养你们娘俩,还得每个月寄钱回去给我妈!你没工作赋闲在家,那体谅体谅人行不行?”
钱汀不甘示弱,直接摔下筷子:“你说我没工作是什么意思?姓温的,当年可是你站在我家楼下求我两天两夜让我嫁给你!是你他妈说让我在家当全职太太的!”
“我也没让你去工作!但你能不能每个月少买一点杂七杂八的包和鞋子?现在公司都在裁员,我这饭碗能不能保得住还不一定。一一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消费会更大!”
“什么杂七杂八的鞋和包,我只给自己买吗?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一一身上穿的又是什么?”钱汀怒不可遏,刻薄地出口讽刺道,“现在男人没本事就会朝自己老婆大吼大叫了,你工作不顺利怪得了我?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不该跟你……我现在忍着你,还不是为了一一!”
温从宜默默在一边吃饭,也免不了被拿去做这对夫妻的挡箭牌。
为了一一。
钱汀总喜欢拿这话堵住温绍民的嘴,温绍民也总那这句来作为吵架的收尾。
看似风平浪静的一段过渡期后,只会是反反复复的爆发。
温从宜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两人挂在嘴边,好像她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因为她这个罪人,貌合神离的夫妻俩都在互相退让隐忍。
一百来平米的房子里,逼仄的空气快要让她窒息。
那天本来也该在一场争吵后归于平静,但温从宜不想继续这样粉饰太平了。她从椅子上下来,进了父母的卧房。
出来后,在两人还没平息的炮火尾声中丢出一双新的男士拖鞋。
温绍民看着那双不属于自己的拖鞋愣住了。
而钱汀显然是懵逼中带着慌乱,这双拖鞋定性了她在婚姻里的背叛和过错。打起官司来,她可能一分钱都分不到。
“别为了一一了,你们离婚。”
从始至终,温从宜的情绪都很平静麻木。
或许因为这样的场景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真正发生时,也没有特别惊心动魄的感受。
像是脑子里一根紧绷的弦,与其每日担心它什么时候断,不如由她亲手扯了。
温绍民是在酒认识钱汀的。
那时候他是个从小县城考上一本的大学生,而钱汀是个中学辍学出来的不良少女。
钱汀没读过多少书,但生得很美。
漂亮贫穷的女人在社会上总能得到更多关注,这些关注是否善意就很难说了。
两人在干柴烈火的年纪里有了奇妙的磁场吸引力,温绍民欣赏她的破碎泥泞,而钱汀贪恋这个穷小子的满腔爱意。
他们结婚生育都太过理所当然,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或许这对夫妻是相爱过的,可是谁爱得多谁爱得少已经不重要,这样的爱情总会被生活摧残得所剩无几。
钱汀的初恋来找她叙旧情成了这段婚姻破裂的导火线。
她是个极度爱美自私的女人,又才三十几岁,风韵犹存。这段忙碌疲乏的婚姻持续了近十几年,于她而言早就没有了激情。
起初钱汀也不愿意离婚,她虽然整天把这话挂在嘴上,但她十几年来没出去挣过一分钱,早就过惯了平民里的贵族日子。
结果初恋男友那边打来一个电话,人走得非常快,连钱也没要。
温绍民在家颓废了整整一礼拜,整日喝酒睡觉,连班也不去上了。
温从宜本来想安慰安慰他,至少给您戴绿帽的那位能养得起她,多少省了打离婚官司的钱。
但有天晚上出来上厕所,她看见她爸坐在客厅里看着全家福发呆。
那场打官司的钱也没省下来,温绍民为了让钱汀对女儿付一半的抚养费,把官司给打赢了。
否极泰来这话好像是有点讲究。
温绍民大学的专业很偏,不好找工作。可那段本以为会被辞退的时期过后,他反倒受领导器重,安排去非洲分公司的矿业长驻8年。
于是温从宜被送去了乡镇的奶奶家,暑假过去,她本来是要在小镇上高中的,不过爸爸的一个朋友想收养她。
她又像被踢的皮球一般,被踢到了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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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从宜找出机口找了很久,因为一直低着头走路,又是个身高恰好155的小朋友模样,很快就引起了机场工作人员的注意。
被带到航站楼出口时,接机的亲属好友也很多。
看着一堆陌生面孔,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拿出小灵通手机给梁家打个电话,但她才抬眼巡视了一圈,就已经锁定了目标。
不远处的人堆里,最前边穿着白卫衣黑裤的年轻男人极为招眼。他单手插兜,身量修长挺拔,鹤立一侧,食指上缠着根氢气球的绳子。
两指间还夹了张纸牌子,有些皱了,但还是能看清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欢迎一一妹妹回家。】
温从宜:“……”
来之前,温绍民和她说过梁家的情况。
简单有爱的一家三口,而这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在上大四的哥哥,叫梁勘。
听名字普普通通,但没想到长得还挺不错。
不仅是她觉得帅,毕竟这才眨眼功夫,这人身边就多了一个搭讪的大美女。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人还笑了起来。
男人五官轮廓利落清晰,宽肩窄腰,举手投足间有股慵慢感。英气眉尾微微上挑着,有种勾人而自知的嚣锐。
他笑意不及眼底,但也恰到好处地表达了礼貌。
看上去云淡风轻,挺好接近,但从路人大美女略显失望的背影中能看出来:这位不好泡。
温从宜盯着他那张矜贵的脸有片刻失态。
直到男人睨了眼手机,再掀起眼皮往出机口这寻觅时,她才有些回神般往前继续走。
感受到那道灼灼目光投射在自己周围,温从宜舔了舔干涩唇瓣。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啊,他们彼此好像都没看过对方的照片。
虽然上次来看她的那位温姨一直在说她和梁勘小时候多亲密,但……她是真的不记得三四岁的事了。
在她心情有几分忐忑地走上前时,下一秒,男人跟着另一个小女孩侧身的动作出卖了他认错人的事实。
和温从宜并排走的那个女孩子比她高半个头,穿着白色蓬蓬裙,绑着公主辫,从容的气质和她完全不一样。
因为也是独自拉着个行李箱,女孩走向梁勘时,他下意识还晃了晃指间的纸牌。
但女孩只是抬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兔牙后就奔向他身后的人。
居然不是,不过还挺可爱。
梁勘笑意未敛,正想拨个电话,蓦地发觉眼皮子底下杵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姑娘,攥着行李箱,面无表情地抿唇看着他。
看这身高年龄貌似也符合,还有被温女士反复提到的小梨涡。
不过,垂眸和这黑糊糊的矮竹竿对视几秒后,男人询问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抗拒:“你,就是温从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