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园。
黎雨看着漫天的赤焰在自己上空,被浮世印的屏障隔开,不得入内,接着漫天梨花雨从天而降,佛号经颂缥缈之音。
洛阳大抵发生了什么,这位凤仙宫主人便心知肚明。
来不及去思索巨细之处,木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凤仙宫主人抿唇看着白衣男人推开木门,走到自己身前。
曹家男人白衣不染尘埃,缓缓在黎雨身边坐了下来。
他未发一言,黎雨却敏锐觉察到这个男人的右臂在颤抖。
曹之轩摊开右手。
被他死死攥紧在手心的浮世印,北魏一国重器,已经裂开一道裂纹,而破碎的印片在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
殷红的鲜血从掌心的血口之中渗出,而后蔓延,将曹之轩的右手连带着右边袖口一同染红。
“浮世印被碰碎了。”
曹家男人深呼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朱雀虚炎大阵被青石小和尚扑灭之事完整说了一遍。
黎雨怔怔呆住。
“所以”他声音颤抖道:“齐梁的幼蟒已经来到洛阳城下,宗横已经战死了。”
黎雨闻言之后又是一怔,急道:“真的是萧布衣?怎么可能?陈万卷南下,难道没有遇到他么?”
曹之轩黯然摇了摇头,轻声道:“朕已经下令,洛阳封城,不知还能拖延多久。”
凤仙宫主人欲言又止。
最终她轻轻道:“不能封城。”
曹之轩皱眉问道:“不能封城?”
黎雨的面色有些复杂。
她的脑海之中回荡的,是不久之前,那个黑衣少年隔了无数时空传递而来的声音。
于是她很确认、很笃定道:“不能封城。”
曹之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拿一种温和的口吻抑制怒气道:“那个人已经来到洛阳城下了,宗横都死在了他的手上你让我放开城门,那是不是要自己献上头颅,干脆把整个北魏奉给齐梁好了!”
凤仙宫主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你别急听我说。”
“今日的洛阳不会有事。”
黎雨认真说道:“洛阳不会有事,北魏就不会有事。”
“洛阳一定不会有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具有信服力,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曹家男人,重复道:“曹之轩,你冷静,冷静,冷静下来。”
曹之轩已经没有了那位睥睨天下的北魏皇帝模样,素白的衣襟已经湿透。
从浮世印被碰碎,到回到牡丹园的路上。
失魂落魄,恍恍惚惚。
他一路上死死攥着那被沧生玺轻轻一碰就破开的印玺,宁愿被锋锐的玉石割破手掌,嵌入掌心的血肉。
只是想保持短暂而痛苦的清醒。
浮世印被碰碎了。
这一碰,不仅仅意味着手持沧生玺的萧布衣已经来到了洛阳城下,更意味着淇江誓约,已经失去了真正能够约束的核心。
意味着洛阳,北魏,在本就紧迫的局面之下,没有时间了。
所以曹之轩甚至恍惚地想,那三百朵大红莲,就算引爆了,把洛阳炸穿了,也不过是把这个地方提早挪为平地罢了。
洛阳今日不会有事?
这位北魏的年轻皇帝,在十六年来励精图治,蓄养的恢弘野心,在浮世印与沧生玺的轻轻一碰之下,被砸出了不可治愈的裂纹。
曹之轩声音沙哑道:“洛阳不会有事是谁跟你说的。”
黎雨揉了揉自己眉心,将心意通那边易潇的话语仔细消化,最终声音平静道:“手持沧生玺前来洛阳的,是齐梁二皇子萧布衣。但沧生玺被齐梁的转世菩萨拿去了。”
凤仙宫主人轻轻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曹家男人的面颊,另一只手捏住紫衣衣袖,替曹之轩将右手的血渍轻轻擦拭。
她指了指破碎的浮世印,轻声道:“那位菩萨入了佛骸,他们三个,正与大国师处在对峙之中。”
“像是博弈,又不算是博弈。”
曹之轩感应到面颊上传来的温热,还有那个紫衣女子的话语,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
曹家男人依旧问道:“洛阳不会有事是谁说的。”
“玄上宇。齐梁的转世菩萨。齐梁的三皇子易潇。”
黎雨轻声道:“这些人都说了。”
“很好笑是?”凤仙宫主人自嘲笑了笑,道:“这些人对峙在一起,可就算是博弈,为什么连目的都一模一样,哪里会有这种博弈呢?”
“所以他们说洛阳今天不会出事,就一定不会出事。”
“而无论是剑阁、牡丹亭、三十二侯府、还是皇宫,都是洛阳。”
“所以,曹之轩,无论你心底那股危机感多强烈,都给我听好了。”黎雨深呼吸一口气,挑眉道:“只要你待在洛阳,你就一定不会出事。”
曹之轩怔怔望着这个紫衣女人。
她轻柔吻在曹之轩脸上,手指轻轻收拢抚摸。
北魏立国以来,即便是天榜第一的剑客剑宗明杀入洛阳,这个男人也没有像今日一样如此失魂落魄。
曹之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破碎的浮世印被紫衣女子轻轻拿走。
“这次换我出去。”凤仙宫主人微笑道:“你待在这里就好。”
牡丹园木门重新合上。
曹之轩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的一片血渍。
那里嵌入血肉之中的,还有一片细微的浮世印碎片。
黎凤仙推开木门,望向眼前的场景,深深呼吸。
一株参天菩提在紫衣女子面前挺拔立在大地之上。
漫天菩提叶子飞舞。
凤仙宫主人怔怔想着易潇说的话。
“三百朵大红莲,是洛阳今日最后的劫难。唯有红莲华手才能解开,可世上除了白袍老狐狸之外,便只有我有红莲华手。所以要解这道劫难,非我不可。”
“玄上宇只不过是想看一看,若是没了红莲华手,这三百朵大红莲如何解,洛阳如何化险为夷。”
那个黑衣少年的话语顿了顿,又笑了笑。
“凤仙娘娘若是您想拯救洛阳,如今也未尝不可献上一份力。”
黎雨闭上眼,脑海之中洛阳的地图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最终想到了那个少年提到的地点,有些微惘地轻声喃喃道:“去天酥楼?”
天酥楼处在洛阳最顶级的勾栏街。
在七月七日之后,这一整条街的勾栏地在一夜之间清空。
天酥楼的苏大家阖世之后,白袍老狐狸为天酥楼死去的十四位女子洗冤,一己之力大开杀戒,送上世上最盛大的出阁之礼。
在那一夜后,洛阳权贵便再也不敢欺凌天酥楼。
凤仙宫之后传出的旨令再是宠溺,再是霸道,也只是以北魏为重的大局观当前,充其量最多是锦上添花。
谁都知道,为那位柳大花魁出阁之日雪中送炭的,不是洛阳凤仙宫,而是血洗皇都的那个白袍老狐狸。
第二日天酥楼内的那位柳大花魁便没来由的招亲。
联想到凤仙宫那位表露出来的态度,以及那位柳大花魁隐隐昭示洛阳世人的野心,这位有可能做洛阳女子第二人的天酥楼新大家,便成了北魏权力场上近水楼台的最优捷径。
这几日来排在天酥楼门口提亲的人数不胜数。
那位柳大花魁提出的要求,让存了一份痴心妄想的提亲人慢慢清醒。
“洛阳的,不要。”
上门提亲的本以为柳儒士这句话的意思在于要选非洛阳的男人,于是不少负笈游学来赴士子宴的学子甚至在天酥楼外排了一天一夜的队。
柳儒士一律不见,只是重新将那句话提了一遍。
“洛阳的,不要。”
开始有人恍然大悟。
数日之后天酥楼的门庭依旧火爆,闻名而来的趋势愈发盛大,人流爆满,而明白那句“洛阳的,不要”之后,骂骂咧咧离开的更多。
在天酥楼门庭渐冷之时,终于有人对着那个六角阁楼骂出了第一声。
“在洛阳招亲,不要洛阳的?真是当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直白,但天酥楼的逻辑,就是这么直白。
所有洛阳的,无论是籍贯是否,只要身在洛阳,一缕不要。
这个几乎象征着凤仙宫钦定的洛阳权贵新地,以一种略显嘲讽的态度,默默玩弄了十数日的北魏男人。
那些痴心妄想的人。
那些做白日梦的人。
而那位处在话题中央的柳大花魁,只是终日在天酥楼内。
没有人知道她在天酥楼内干什么。
如果有人在洛阳的剑阁,包下最昂贵的包厢,然后运足目力,也许能在深夜的洛阳天酥楼楼顶,看到这个红衣女人的身影。
在每个夜晚,柳儒士都会登上天酥楼顶,一言不发,提一壶酒,怔怔望天。
这个极为惊艳的女人眉尖多了一抹英气。
她唯一一次亮相于提亲者面前,就是在那个抑制不住怒意的男人骂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半句话。
开窗。
出手。
艳惊四座。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位天酥楼的女人居然有修为。
她的胸襟之前别着一本古籍。
露出半个书名。
忘我尊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