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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京都。
春雨绵绵,淅淅沥沥没有止歇,闲汉们聚集在简陋的酒肆中,连下酒菜都不用,就着八文钱一壶的劣酒谈天说地。无论北疆战事还是南境和谈,亦或是朝堂上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皆可成为他们口中的谈资。
大梁对于民间议论历来不会管得太严,只要不是诽谤君上和煽动人心,无孔不入的太史台阁都会当做没听见。前段时间銮仪卫浮上水面的时候,都中百姓老实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銮仪卫比太史台阁还要宽松,自然一切恢复如初。
这并非是銮仪卫无能,而是他们眼下的力量还很弱小,皇帝陛下始终没有松口允许陈安招兵买马,表面上是避免引起朝堂诸公的反感,可陈安却觉得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自从由暗转明之后,銮仪卫遵照开平帝的旨意涉足更多的事务,陈安在裴越面前谦虚谨慎,实际上未尝没有趁势而起的雄心壮志。可这几个月的忙碌过后,他才知道想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何其困难,不由得对那位永远沉默寡言的沈大人心生佩服。
譬如此时此刻,面对一位侍御史突如其来针对一位重臣的弹劾,陈安惊觉对此一无所知,心中难免忐忑不已。
今日乃是常朝,位于两仪殿偏殿内,除御史外在场的皆是正四品以上高官。
其实朝会的前半段气氛很好,因为持续四个月的梁周和谈终于有了结果。
南周那边在硬抗几个月后,不知是担心彻底激怒大梁以至于前功尽弃,还是承受不住来自国内的压力,谈判正使松口退步,答应裴越当初定下最重要的条件。
根据双方初步达成的协议,南周赔偿大梁两千三百万两白银,同时从开平七年始,每年向大梁上贡白银五十万两,以及承认天沧江南岸江陵城至汉阳城之间的百里疆域归属大梁。不论南周对国内采用怎样的说辞,它都已经形成割地求和的事实,想要安抚民心恢复元气绝非易事。
得此捷报,群臣自然山呼万岁百般称颂,开平帝亦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南边既然能够安定下来,只需要耐心等待数年,军械粮草一应齐备,便是收复河山故土的时机。至于北疆战事,且不说开平帝从容镇定,就连裴越的政敌都选择沉默不语,毕竟过往的事例已经证明,千万不要小觑裴越带兵打仗的能力。
否则只会打自己的脸。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场合,偏偏有人不希望皇帝陛下的好心情维持太久。
出班请奏的官员三十余岁,乃是侍御史张汤,他要弹劾的也不是无名小卒,而是西府右军机、一等广平侯谷梁。
“陛下,右军机在去年八月份任命梁世涛为京军南大营骊山卫副指挥使。梁世涛在近日酒后放言,他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是因为他私下送给右军机白银一千八百两。微臣认为,朝廷官员委任理应选拔贤能,岂可因一己私利授予?故此,微臣弹劾右军机谷梁,恳请陛下彻查。”
张汤语速平稳,不急不躁,显然深得当年洛庭弹劾王平章的精髓。
群臣面色各异,按说谷梁这两年一改之前的火爆脾气,城府修炼得越来越深,怎会因为一千八百两银子行差踏错?若说以前还有几分可能,现在裴越是他的乘龙快婿,据说送去广平侯府的沁园股份便价值千金。
再者,以谷梁这些年展现出来的眼界,他看中的人又怎会嗜酒放浪?
许多人不禁扭头望向武勋班列之中的定军侯罗焕章,发现此人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他如今身为南营主帅,麾下武将出现这种丑闻,自然脸上无光。更关键的是西府虽有任免指挥使一级武将的权力,但一般会和主帅沟通妥当。谷梁若是真的贪图那点银子,没有取得罗焕章的支持依旧强行任命,岂不是会跟罗焕章产生嫌隙?
开平帝面无表情地扫过殿前重臣,淡淡道:“广平侯,张汤所言是真是假?”
谷梁迈步上前,渊渟岳峙一般笃定,躬身道:“启禀陛下,臣从未收过梁世涛的银子。关于他的军职任命,是由臣与南营主帅罗侯爷共同拟定,并且事先征得魏国公的同意。此事一应细节,西府皆有存档,陛下可命人查核。”
张汤不慌不忙地道:“谷军机,下官并非质疑西府选官的程序有错,而是弹劾你收受梁世涛的贿赂银子。”
谷梁平静地点头道:“侍御史言之有理。”
他微微抬头望着开平帝,朗声道:“陛下,世事可证其有,难证其无。既然张御史认为臣收了梁世涛的贿赂银子,便请陛下命有司详查。依照祖制,臣会归府等候结果,期间西府军务便劳烦魏国公与两位知院了。”
殿内渐有骚动之声。
一般而言,朝臣遭遇弹劾会有三种选择。
第一是强硬地当场顶回去,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因为绝大多数朝臣都无法做到绝对干净,很多时候只能被迫和光同尘。第二种便是如谷梁这般,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暂时交出手中的权力。第三种则是直接辞官,此类大多是皇帝陛下希望你走人,彼此留几分体面。
文官班首,洛庭不禁皱起眉头,因为他从这件事里嗅到阴谋的味道。
他相信谷梁的为人和操守,暂且不论梁世涛是失心疯还是受人指使,在裴越已经离京的前提下,又通过这种官面上的手段迫使谷梁暂离西府,难免会令人心中不安。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面转圜时,另一侧的老者忽然站了出来。
只听王平章道:“陛下,老臣认为谷军机断然不会犯下这种错误。梁世涛的任命乃是老臣批准,其人在兵事上确有真本事,只不过偶尔饮酒过度,继而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关于此事,老臣敢为谷军机担保。”
群臣仿佛瞧见了天降祥瑞一般,不少人面露惊讶之色。
真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西府两位军机竟然如此亲善。
开平帝悠悠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平章沉吟道:“此事当然要查,毕竟不能让谷军机蒙受不白之冤,但是眼下不光北疆有战事,还有一件大事即将举行,西府万万离不得谷军机。”
开平帝道:“延平会猎?”
王平章颔首道:“正是。陛下,延平会猎已经延期两年,今年不可再延了。当初太宗皇帝定下会猎之制,便是为了及时检验京营的武备和战力,否则难免会有废弛之忧。老臣年老力衰,此事还需要谷军机主持大局。”
谷梁并未出言推却,而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定军侯罗焕章。
目光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