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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侯请坐。”
方巡指着床边的那张椅子,脸上浮现复杂的笑容。
裴越在坐下之前打量着卧房内的陈设,谈不上雍容华贵,但也不算过于清贫。其实在来时的路上,他便从各路信使的情报中大致清楚方巡这几年的状况。抛开往日恩怨不谈,方巡处理政事的能力不差,否则当初也无法成为御史中丞。
只可惜云州境内那座天然煤矿位于东面的高唐府境内,故而无论方巡怎样勤恳爱民,兴安府的政绩总是被高唐府的光芒掩盖。他并未耿耿于怀,反而一心扑在政务上,兴安府这几年称得上百姓安居乐业。
可是裴越不会因此就肃然起敬,因为方巡从御史中丞贬为兴安知府,若说不想回到朝堂肯定是个笑话。至于他在这里做出来的成绩,是他身为知府应尽的职责,裴越不因为当初的恩怨刻意打压便算得上大度,自然不会大肆称赞。
入朝多年,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文臣的风采,如莫蒿礼之深不可测,洛庭之忠耿刚直,甚至就算是贪婪无度的孙大成,在另外一个角度而言都可算作能吏。
方巡略有些困难地呼吸着,蛮人最后一刀刺中他的小腹,然后他又坚持在城楼下站了许久,最后更是靠着兵勇的搀扶才没有倒下去。拖延了那么久,就算是太医都做不到妙手回春,实际上他早就知道自己挺不过去,只是心里还有一缕执念,支撑着他见到裴越。
望着裴越清冷的目光,方巡大概能明白这位年轻国侯的想法,于是缓缓开口道:“裴侯,其实在蛮人出现的那一刻,下官心里想着的还是自己,如果这次能击退蛮人,保住府城和城内的百姓。这应该能算一份不小的功劳,下官多半能凭此回到京都。”
裴越颔首道:“我看过你给哥舒意的请示,虽说依照朝廷规制此举不妥,因为地方州府绝对不允许私自募兵练兵,但这毕竟是特殊时期,兼之蛮人确实出现在城外,你身为知府保住这座城,总体而言功劳大于过错。如果你没有身受重伤,或许战事结束之后,陛下就会将你调回朝堂。”
方巡摇摇头,露出一抹苦笑道:“下官想说的不是这个。”
裴越不解地望着他。
方巡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轻声道:“如果裴侯不嫌弃,下官想说一说以前的事情。”
裴越道:“请。”
方巡微露感激,继而道:“下官乃是秦州松宁府人氏,寒窗苦读夜以继日,十五岁成为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二岁登榜一甲探花,从此入了朝堂。下官在翰林院修书的时候,时常在想将来要成为治世能臣。二十八岁擢为侍御史,三十六岁升任御史中丞,然而四十岁出头被贬出京都,下官只能来到兴安府这个苦寒之地。”
他不由自主地咳嗽几声。
裴越没有出言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方巡继续说道:“下官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深知人生起落之道,并未因此心灰意冷,一心只想在兴安府做出些政绩,能让陛下和执政们看见,只要能够重回朝堂,将来仍有复起之机。听到蛮人南侵的消息后,下官依照规矩向哥舒大帅求援,没有等来援兵下官便自己募兵,因为府城距离边境太近,极有可能成为蛮人劫掠的目标。”
裴越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忽然问道:“方知府,你如何看待九里关陷落一事?”
方巡微微一怔,随后坦然道:“府城守住后,下官亦想过这件事……咳咳……或许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蛮人的实力隐藏了大部分,哥舒大帅在荒原上落败恐怕不是偶然,第二个可能是九里关守军中有蛮人的内应。”
说到最后,他脸上不禁浮现迷惘的神情,想不通蛮人怎么可能在大梁军卒中发展出内应,而且想要成功偷袭九里关,单独的内应显然很难做到。
裴越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方巡说下去。
方巡艰难地笑了笑,望着裴越说道:“裴侯,昨夜下官一直在犹豫,因为当时的战况太过惨烈,守城的将士岌岌可危,如果当时下官跑了,或许能保住这条命。”
裴越便问道:“为何不跑?”
方巡面露愧色道:“当时下官想着,如果就这样跑了,将士们肯定会崩溃,府城也守不住,那么先前所作的一切不都白费了?下官不仅回不到朝堂,还有可能担上罪名,下官的确怕死,可是更不愿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裴越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伤处本就药石难医,能够撑到现在全凭着胸中那口气。
一念及此,他便打消了阻止对方的念头,放缓语气说道:“怕死是人之常情,担心名声败坏亦无可指摘。方知府,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你一定要见我的缘由,但你在昨夜的所作所为当得起我的敬意。”
方巡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颤抖着声音问道:“果真?”
裴越诚挚地点了点头。
方巡微微张开嘴,眼角流下一滴混浊的泪水,然而很快又泛起苦涩自嘲的笑容,摇头道:“裴侯,下官要感谢你麾下的那些护卫,尤其是那位名叫许默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他和同伴拼死坚持,下官早就被吓破了胆子,府城也肯定守不住。”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他要和那个蛮人同归于尽,下官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害怕、恐惧、茫然,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还那么年轻,能力又超过大多数同龄人,还是裴侯信任的心腹,将来肯定前程远大,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为了那么多不相识的人拼命,下官又在做什么?”
裴越轻轻一叹。
方巡擦去嘴角溢出来的血迹,极其痛苦地说道:“下官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一直以为自己胸怀天下苍生,一直以为自己忠心于陛下和朝廷,一直以为自己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可是下官这么多年究竟做了什么啊?那些蛮人残杀守军和百姓的时候,下官心里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官位,依然是幻想着早日回到中枢执掌权柄!”
他哽咽不止,泪水和嘴角的血迹交织在一起,官员最重要的仪容已经破坏得一干二净,他却压根没有理会。
裴越低声道:“方知府,不至于此。”
方巡断断续续地说道:“裴侯,当初下官想着给大皇子雪中送炭,盼着将来他继承皇位后能记得下官的好处,所以才和孙大成合谋,给裴侯的祥云号下绊子——”
裴越微微摇头,打断他道:“方知府,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方巡惨然道:“下官这几年其实一直怨恨裴侯,可是经过昨夜之后,下官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着裴越说道:“下官……下官心中有愧啊!”
已然泣不成声。
裴越起身坐在床边,伸手握着他的手道:“方知府,不知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圣人论迹不论心,无论你怀着怎样的初衷,可你终究为保住府城付出了所有,包括你的性命,满城百姓都会感谢你,这样便够了。今天你对我说的这些,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方巡眼中遽然爆发出神采,然而片刻之后又黯淡下去。
只不过此时他脸上并无愧疚悲伤之色,唯余一片平静和坦然。
他说道:“谢谢。”
裴越叹道:“不必。”
方巡渐渐合上双眼,然后再无呼吸。
裴越枯坐良久,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