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皋何许人也?
秦州龙英府人氏,仁宣九年殿试二甲进士,经朝考入庶常馆,后被选为翰林编修。又三年期满之后,因为考评得了中中,被吏部擢为工部屯田司主事,官阶为正六品。
这个履历放在朝堂上平平无奇,毕竟能够站在承天殿内的文臣大多是进士出身,想要衣紫三品更得三鼎甲才有资格。如果按照正常的升迁轨迹,路皋二十年内能够外放一任实权府尹便算得上前程光明。
像他这样没有人脉和家世支撑的普通官员,想要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富贵险中求。
贸然掀起储君之争的大幕,可能会沦为各方势力厮杀的炮灰,但是只要大皇子顺利成为太子,路皋便可以凭借今日的首倡之举鱼跃龙门。
前提是他能坚持站到最后,不被旁人的攻击湮没。
相较于可能获得的回报,路皋毫不犹豫地选择做这个出头鸟,尤其是在接到裴越的指示后,他很快便想清楚此事的利弊。与其一辈子按部就班艰难跋涉,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冒险尝试。
从古到今,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会缺少这样的投机者,只不过他这个举动彻底惹恼了远处肃立的二皇子。
刘赟惊诧之余又感觉分外恼怒,因为他如今观政工部,平时对待工部属官非常客气,像这个路皋也见过不少次,没想到今天竟然被这厮狠狠阴了一道。
此刻的承天殿内,气氛因为路皋的提议陷入沉寂,所有人都在高速思考分析该如何站队。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后,群臣仿佛一锅猛然滚沸的热水,由静至动的转变极其猛烈。
当先发难的是路皋顶头上官的上官,工部尚书薛稷,只听他略带不屑地说道:“路主事,立嫡立长乃是国朝道统,你既是进士出身,缘何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路皋昨夜一宿未眠,此刻依然精神抖擞,眼中泛着细微密布的血丝,闻言不慌不忙地回道:“敢问尚书大人,鲁王殿下身为大皇子,不知大字何解?”
薛稷冷然道:“所谓嫡长子,指的是先嫡后长,你莫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当此万众瞩目之时,路皋只觉得双手微微发颤,同时心里又涌起兴奋的热血,尽力平静地说道:“尚书大人,下官岂敢曲解圣人之言。只不过纵观历朝历代,此言并非一以贯之,常有打破陈规之举,可见嫡长之论需要因时因地而论。”
群臣哗然。
薛稷眉头皱起,拂袖斥道:“荒谬!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乃万世不易之法,焉能由你在这里鼓唇弄舌巧言伪饰!路主事,你当着陛下的面质疑祖宗成法,究竟是何居心?”
路皋微微一窒,即便他已经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然而对方根本不同他分析利弊,言语间动辄便是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这还争论个屁?
薛稷话音刚落,吏部尚书宁怀安便紧随其后道:“储君之位确实不可久悬,然而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立嫡立长。路主事强词夺理,竟然以极少数先例质疑高祖皇帝拟定的铁律,其心可诛也。”
兵部尚书柳公绰亦捻须道:“长嫡承统,万世正法,路主事还需慎言。”
面对这些大人物的驳斥,路皋彻底没了反抗的勇气。
两府重臣之中,莫蒿礼今日并未上朝,王平章、洛庭和谷梁此刻都一言不发,他们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一旦表态就无法挽回,所以不可能轻易开口。
六部尚书已有三人站了出来,此外礼部尚书吴宽、户部尚书陆之涛和刑部尚书高秋尽皆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路皋只是区区一个主事,甚至都不是屯田司的主官,硬顶三位尚书已经溃不成军,再加上一些侍郎和御史引经据典,将他批得体无完肤,局势登时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
武勋班首,三位成年皇子并肩肃立,神色各有不同。
二皇子刘赟眼中的惊喜难以掩饰,薛稷的支持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另外两位尚书和那些清贵文臣的拥护委实令他意想不到。难怪陈皇后一直教导他稍安勿躁,只要不行差踏错被人找到破绽,他天然便会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
这便是祖宗规矩的威力,也是那些将先贤之言奉为圭臬的读书人的操守。
大皇子刘贤微微低着头,从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失落之色,想来他同样预料到眼下这个场面。这段时间吴贵妃再三训示,让他不要随意表明态度,遇事需有静气。
刘赟注意到身边大哥的镇静,不由得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至于看起来和储君之位毫无关联的六皇子刘质,此刻仿若神游物外,对殿中的争执漠不关心。
龙椅之上,开平帝静静地望着略显混乱的朝会,并未出言打断臣子的辩论。
他幽深的目光看向王平章身后的裴越,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位帝王已经认定路皋的发声和裴越脱不开干系。其实按照他的安排,揭开储君之争要等到大皇子成婚之后,裴越的发动稍显突然。
只不过这个年轻臣子历来会给他惊喜,所以他没有阻止这场争论的发酵。
似乎感应到皇帝的注视,裴越微微抬起头,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路皋,只见这位小主事在部分大臣的围攻下,宛如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会倾覆的扁舟,看起来弱小无助又十分凄惨。
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倒觉得路主事的话有几分道理。”
一言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工部尚书薛稷沉着脸问道:“不知裴侯有何高见?”
裴越淡淡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薛稷神色阴冷地道:“莫非裴侯也想质疑祖宗成法?”
裴越从容地说道:“我是个粗鄙武夫,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不过我经常听人说,大梁以忠孝治天下,薛尚书以为如何?”
薛稷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与今日所议之事有何关系?”
裴越轻笑道:“既然说起忠孝之道,我不禁想起今年年初,废庶人刘赞意图谋害陛下,当时鲁王殿下坚定地维护陛下,甚至敢随臣一起闯入叛军之中。由此观之,鲁王纯孝之心无可置疑,温厚宽仁的性情更是世人皆知,难道这样的皇子没资格成为储君的人选吗?”
眼见薛稷要出言反驳,裴越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觉得鲁王若为储君,愈能彰显忠孝之道才是万世不易的治国大道。”
随着他挑起这个头,路皋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而且此刻不再是他孤身作战,有不少大臣都站出来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了对大皇子的支持。
局势终于从一面倒变成互有攻守,虽然暂时来看两边谁都无法压倒对方,但是在大皇子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满意的结果。
一直到朝会结束,双方都没有争论出一个胜负。
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朝中将为此事陷入漫长的缠斗之中,绝大多数朝臣都无法置身事外。
裴越除了关键时刻站出来替大皇子稳住局面之后,接下来便回到沉默的状态,旁观渐露混乱之势的朝局,悄然抽身而出。
时至今日,他不会再一根筋地冲锋在前,今日之举一方面是帮大皇子拉开争储的阵势,另一方面则是给这些朝臣找点事情做,以免他们总是盯着自己。
借力打力,仅此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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