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一句轻描淡写的“如今不是了”瞬间点燃文士们的怒火。
“狂妄!”
“不知廉耻!”
“尔身为北梁正使,焉能出此颠倒黑白之语?”
“自古以来,江陵三城便是我朝的国土,如今被你国强行侵占,不仅没有半点愧疚之意,竟然还敢在此信口开河!”
“果真欺我大周无人乎?”
“奉劝中山侯收回此言,莫要破坏周梁两国之间的关系!”
如是种种,纷至沓来,偌大的明堂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无比吵闹。南周文人们无论有没有官身,也不管他们内心真实想法为何,这一刻都站起来大声指责裴越,仿佛那短短的五个字是天大的耻辱,势必要逼着裴越吞回去。
连徐初容都被这等阵势唬了一跳,很显然她没有经历过这种千夫所指的局面,一时间不由得无比担心,万一身边这位年轻权贵狂性大发,出手殴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后果谁能承担?然而当她满面忧色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裴越竟然在笑。
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大笑,也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假笑,更不是那种阴冷狡诈的奸笑。徐初容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裴越,因为这一刻对方脸上的笑容分外平静从容,似乎压根没有将那些围攻他的人放在眼里。
但她没有被这份笑容迷惑双眼,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双方的立场。
无论如何,江陵三城都是所有周人心中的一道伤疤。
故此,她冷声问道:“你笑甚么?”
喧嚣的声浪之中,她的声音略微有些轻,但是因为裴越五感极其敏锐的原因,所以听得一清二楚。他依旧望着周围那些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文人,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你们周人不讲道理。”
“道理?”徐初容蹙起眉头,她不明白这和道理有什么关系。
裴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我刚才所言确实不太妥当。”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本就只是争一争口头上的气势,他们也没有想过裴越会真的当众服软。他要是敢这么做,难道北梁皇帝能够容许?即便那位君王对裴越格外看重,北梁朝野上下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当裴越此时突然转变口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趁着堂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机会,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江陵三城不能说如今才是我朝国土,应该说一直以来都是,只不过先前被贵国无端侵占,如今被我朝收回而已。”
张既不待其他人再次喧闹,厉声驳斥道:“荒谬!七十六年前,我朝太祖皇帝定都建安,当时天沧江南岸皆为我朝国土,此皆有据可查,焉能容你巧言相辩?”
裴越饮下半盏酒,淡然道:“既然老先生要讲道理,那么本侯便同你讲一讲。三十六年前,我朝叛将冼春秋渡江南逃,被贵国先帝重用挂帅,倚仗他对我朝南境边军的熟悉和了解,一度侵占我朝国土至如今的钦州南端。”…
张既面色微变,他目光冷峻地望着裴越,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要说什么。
裴越环视众人,略带两分戾气地说道:“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可是我朝南境仍然有许多亲历者。你国军卒北上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苍茫大地几近于血流漂杵。那时候我朝中宗皇帝多次派遣使臣南下交涉,希望贵国能退兵至天沧江南岸,归还我朝国土。”
“砰!”
裴越猛然拍桌,沉声道:“贵国先帝如何说的?天下之大,能者占之!”
张既皱眉道:“过往恩怨绝非一方之错,如今贵国陛下既然同意两朝联姻,理应拿出诚意,如此才能让世人信服。”
裴越冷笑道:“笑话!你们占据优势的时候就理所当然,现今处于下风便要求别人宽仁谦和,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张老先生,诸位文士,今日本侯来此只是观瞻文坛盛事,并不欲攀扯那些陈年旧事。可若是尔等咄咄相逼,就请你们先将贵国先帝的话好生批判,然后再来同我论个是非对错!”
张既默然不语,他在南周文坛德高望重,但是终究做不到死缠烂打无理强争。
其他人暗自思索对策,然而裴越的说辞太过阴险,直接就占据大义的制高点,让他们根本不敢随意开口。
想要批驳他的话,必须先否定本朝先帝的话,哪有这样无赖的争论手段?
短暂的平静过后,另一位中年文人开口说道:“裴侯先前所言,在下颇为认同,两国之间的战事很难理清对错,攻守之势时常变换,是是非非难以论断。不过,归根溯源的话,天沧江南岸为我朝国土乃是不争的事实。”
“归根溯源?”
裴越笑意浅淡地望着此人,从容地说道:“好,本侯就跟你说说这源头。”
中年文人拱手道:“愿闻其详。”
裴越缓缓道:“既然说到源头,那么当然要从前魏覆灭说起。诸位皆是当世大儒,对于史书记载一清二楚,本侯就不啰嗦了,只说一点,前魏覆灭罪有应得,但我大梁才是正统所在。”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徐初容都变了脸色。
裴越继续说道:“前魏覆灭之时,京都遭遇大火,皇族中人几近于死伤殆尽,是我朝高祖皇帝挽狂澜于既倒,率领京都军民扑灭大火修缮宫城。后四年,前魏灵帝禅皇帝位于我朝高祖,大梁与前魏便是一脉相承。在前魏覆灭之前,无论西吴还是贵国领土皆为前魏疆域。”
纵然中年文人修养极好,此刻也忍不住驳斥道:“裴侯此言未免强词夺理。”
所谓的禅让是怎么回事谁不清楚?你们那位高祖皇帝仗着兵强马壮,挟天子以令诸侯,欺负人家前魏皇室孤儿寡母,有什么脸面这般夸夸其谈?
裴越微笑道:“这位先生,当年前魏灵帝曾经明发圣旨,要求贵国太祖皇帝献城撤兵,后来还是我朝高祖皇帝屡次劝谏,这才封贵国太祖为周王,难道你连这些事都不记得?当然,后来有人自立称帝,僭越立国,这也是世人皆知的故事。”
一席话说得满堂无言。
裴越确实没有研究过诗词文章,可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只要有机会就会研读史书,在绿柳庄的时候更是每日都不会放松懈怠。他没有想过会有今日这个局面,但他知道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并且崛起,必须要清楚这个世界的历史。
眼见他将一众文士驳斥得哑口无言,徐熙心中轻轻一叹,开口说道:“请恕在下唐突,窃以为裴侯所言关乎正统与否有失偏颇,不足为论。”
裴越转头看着他,淡然道:“徐公子有何高见?”
徐熙沉声道:“若论正统,首在民心。”
很多人眼神一亮,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可谓恰如其分,毕竟清河徐氏乃是当年那些南渡世族中的代表,更代表着这方水土浓郁鼎盛的文华气息。
得民心者得天下,从古至今都是世间正道。
裴越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只不过徐公子未免想左了,耕读传家虽然是一桩美德,可是区区上百个家族加起来数万人可代表不了民心。”
忽有一人高声道:“清河徐氏代表不了,那么多文华世族代表不了,难道阁下沽名钓誉抄两首词作就能代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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