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赫立于高台之上,神色恭敬地说道:“多谢裴侯。学生记得您在那首《一剪梅》中写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学生不得其解,因为裴侯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开平四年初秋之前,从未离开过京都,这两处闲愁所为何来?前一句更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上下相连,愈发不解其意。”
与裴越前世听过的许多无病呻吟的歌词不同,这个时代的诗词基本都是作者自身的情感抒发,所谓诗以言志而已,便是一些男人写的闺怨诗也有指代之意。
他抄来的李清照那首一剪梅,固然贴合当时芙蓉宴的主题,却与自身的经历关联甚少,所以申赫的疑惑非常自然。
当然,这对于裴越来说不算难题,他淡然地说道:“或许是你自己钻进死胡同了。既然你也说了,那首词是本侯离京之后所作,两地指的自然是京都和灵州,本侯思念京都之中的亲友,难道不是非常正常的情绪?”
燕王登时频频颔首,坐在他左首的那位老者捻须道:“裴侯所言合情合理。”
台下便有人面露不忿,显然对申赫这种不痛不痒的质疑非常不满,这个时候不趁机让裴越现出原形,将他从闲云庄赶出去,反倒纠结于那两首佳作,你莫不是宿醉未醒?
然而申赫依旧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地说道:“或许是学生想错了。不过烦请裴侯恕罪,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在那首《苏幕遮》下阙中写道,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学生查遍文卷,也没有找到这吴门究竟在何处,大梁境内应该没有这个地名,不知裴侯能否赏脸解惑?”
阁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清照所写的一剪梅,并未点明具体的人名地名,所以申赫想要在这上面做文章很难,裴越轻松地应对过去。
然而第二首周邦彦写的苏幕遮,却是详细的写了家乡吴门这件事。
当时裴越在灵州朝风楼上,面对薛涛为首的一众灵州官员和当地才子,想要彻底压住对方的气焰,故而不得不连续抛诗砸人。借用易安居士的词之后,他记忆中和芙蓉主题有关的词句便不多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这首苏幕遮,故而没有仔细斟酌便写了出来。
裴越看似凝眸沉思,实则在思考那个年轻举子的用意。
他不需要文章名声,哪怕此生再也不抄诗砸人,凭借军功和爵位依然能青云直上,对方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他破罐子破摔说这首词里的内容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这些文人又能如何?无非就是编排一些笑话罢了,这根本影响不到裴越的立身之基。
抬头望向高台上恭敬等待的年轻举子,裴越忽然问道:“你是钦州双鹿人氏?”
申赫垂首应道:“禀裴侯,学生是双鹿府华庭县举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华庭是个好地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素有京都第一才女之称的沈淡墨神色平静地开口。
申赫行礼道:“学生代家乡父老谢过沈姑娘赞誉。”
沈淡墨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裴越,不苟言笑地说道:“诸公或许不知,灵州薛方伯便是华庭县人。”
裴越心中一动,眼神变得锐利。
他想起离开灵州之前,在那场庆功宴上薛涛反复试探,似乎很想坐实那两首词便是裴越所作,与桃花并无关联。虽然开平帝已经让沈默云派人随同内监去灵州拿下薛涛,但是这种涉及一州刺史的行动是高度机密,消息只在重臣之间流传,根本不会传到外面,以免引起朝野震动。所以沈淡墨仍旧以方伯相称,阁中除了燕王和裴越等数人之外,其他人并未意识到不妥,一时间许多人看向申赫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艳羡。
此人竟然是薛方伯的同乡,如今又在闲云评上大放异彩,出人头地岂不是指日可待?
然而裴越发现申赫脸上并无喜色,除了恭敬之外,眼中却有几分怨恨。
一念及此,他谨慎地回道:“所谓吴门者,或许只是杜撰出来的地名,贻笑大方之处还望诸公见谅。”
申赫点了点头,随即歉然道:“原来是杜撰出来的地名,不瞒裴侯,学生此前还真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话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众人眼神交汇,席间暗流涌动。
能够来到这座青云阁内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蠢货,哪怕是那位当先登台看似狂放不羁的狂生,实际上也是燕王提早安排下的托儿,为的就是带动其他文人的兴致,以免闲云评从一开始就陷入冷场的尴尬局面。
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听话听音的道理,申赫这般作态,难道那首词真的有问题?
燕王注意到阁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大,不由得皱了皱眉,对台上说道:“申赫,你有话便直说,不要藏着掖着,没得让人妄议是非。”
他当然不是要对付裴越,而是流言很难处理,兼之裴越身为武勋又不在意诗词之道的名声,哪怕退一万步说那两首词是裴越抄来的,其实也无甚打紧,反倒是欲语还休引起的猜测最麻烦。
申赫轻咳一声道:“学生因为好奇,故而十分想知道那首《苏幕遮》中的典故所在,可是因为查不到吴门的来历,所以十分烦恼。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学生认识一个南边来的客商,说起这首词中的典故,他告诉学生,其实世间真有吴门这个地方。”
裴越隐隐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平静地问道:“是吗?”
申赫冲他微微一笑,颔首道:“原来在南周境内真有一个吴门镇,只是不像平江镇那么出名。更令学生惊讶的是,据说那个吴门镇上还真有一个荷花塘。”
阁中这些文人无不博闻强识,记忆力出奇得好,当即就有人诵出那首《苏幕遮》全篇。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京城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
燕王和他身边的那些大儒纷纷色变。
这首词的上阙写得很美,但是下阙却别有意味。
如果按照申赫所言,这分明是一首思乡词。
问题是裴越身为定国府裴家血脉,思的却是南周境内的家乡,这岂不是荒唐至极的事情?
到了此时,申赫终于不再迟疑,满脸古怪地看着裴越问道:“裴侯,学生听闻前段时间您抓了很多南周细作,身为梁人无不振奋。只是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南周细作的首领却逃了。裴侯在西境面对吴国数十万大军依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不到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竟然会让南周细作首领逃走,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啊。”
裴越忽地轻笑一声。
申赫便问道:“裴侯何故发笑?”
面对其他人越来越奇怪的目光,裴越泰然自若地说道:“你是在怀疑本侯通敌叛国?”
满堂死寂,唯有山风簌簌。
申赫摇头道:“学生当然不会这般愚蠢,只是学生终于相信裴侯此前说过的话,那两首词不是裴侯所作。”
他冰冷的目光忽地看向裴越身后。
落在一脸茫然的桃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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