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沈默云这等人物,行事必然有其深意,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一点裴越早就领教过。
他至今仍然忘不掉当初在大朝会上使手段扳倒原户部尚书孙大成和七宝阁的许颂,事后被莫蒿礼三言两语点出的场景,那时候他被惊得一身冷汗,同时也明白这些大人物能走到权力核心圈绝非侥幸。
林合这件事当然很过分,但是沈默云想要掩盖的话也很简单,毕竟太史台阁内部的事还轮不到裴越插手,他根本拿不到任何有关林合隐瞒情报的证据。
面对沈淡墨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的眼神,裴越冷静沉着地问道:“林合所犯之事,按律应该如何处置?”
沈淡墨想了想答道:“陈希之和王黎阳联手夜袭,他已经将功赎罪。当然,如果确认他隐瞒军情,左令辰自然会按照规矩惩治他。”
言下之意,这终究是台阁内部的事务,能向你知会一声已经很给你面子,再往后却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叶七眉尖微蹙,神色淡漠地看着对方。
沈淡墨注意到她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迎着叶七的目光,脸色没有丝毫波动。
单论武道,一千个沈淡墨加起来也不是叶七的对手,只不过要耗费一点时间罢了。但是即便知道叶七的武道修为在年轻一辈中没有敌手,沈淡墨也夷然不惧,因为曾经的叶七或许没有弱点,随时随地都敢拔剑杀人飘然远走,可如今她一颗心都记挂在裴越身上,又怎会因为意气之争给裴越惹来沈默云这样恐怖的敌人?
既然有顾虑那便不足为惧,沈淡墨对这一点看得非常透彻。
叶七看出她的想法,轻轻一笑道:“我虽然没有接触过官场政事,但也不是一味杀人的蠢货,更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暴起杀人,你也不必思虑过深。不过凡事总有底线,下次若还有人像林合一样欲置裴越于死地,你当我会在意你父亲是什么人?你猜到时候我敢不敢杀你?”
沈淡墨眼帘微垂,淡淡道:“我知道你敢,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今日来此,除了替家父转告那番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裴越。”
裴越对叶七微微一笑,然后颔首道:“请说。”
沈淡墨道:“藏锋二字出自《论书》,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我知道你在绿柳庄中读过很多书,但这本书你应该没读过。它是林清源林老病逝前所作,迄今只有一册孤本,藏于皇宫典阁之中。”
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林清源这个名字如今很少被人提及,但是熟知大梁立国前后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林清源是绝对绕不开的奠基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功劳比开国九公更大。只不过其人淡泊名利,坚辞高祖的爵位赏赐,故而后人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抬眼望着沈淡墨,迟疑着问道:“陛下究竟何意?”
这话问得有些笼统,但以沈淡墨的机敏自然能听懂。当初开平帝封赏功臣,李进以燕山卫指挥使的身份被封为燕山子,裴越却被封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山子,这已经让他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后来他在洛庭的帮助下实领藏锋卫,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番号,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典故。
不过他也明白为何朝野之间没有议论,既然这册孤本藏在皇宫里,而且是林清源病逝前所作,恐怕除了几代帝王之外,压根无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沈淡墨之所以清楚,自然是因为沈默云的特殊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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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裴越愈发不解,皇帝为何千方百计要将自己和那位根本没有关联的老人的遗泽联系在一起?沈默云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沈淡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叶七,见裴越完全没有让她暂避的意愿,便缓缓说道:“我爹让我亲口告诉你,如果想知道陛下的真实用意,藏锋卫必须要在西境战事中脱颖而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保存实力,毕竟这支骑兵是如今你的立身之本。”
裴越沉吟道:“沈大人这样帮我,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沈淡墨眉头微皱,不解地问道:“为何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越哂笑道:“沈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的无偿帮助。”
沈淡墨不禁加重语气道:“裴越,或许你不知道,在你还是定国庶子的时候,我爹就在裴太君寿宴时想收你为徒,让你进入太史台阁办事。我明白,你志向远大不愿走入台阁这样的阴暗之地,而且你也很有能力,自己闯出来一条坦途。但是我爹对你从未有过不利之举,你怎可这般臆测于他?当子骂父是为无礼,你这般揣测怕是也有些不妥?”
裴越微微一怔,和叶七对视之后,十分意外地看着面上浮现怒色的沈淡墨。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桩公案,收徒之事从何说起?
不过现在细细想来,过往那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里,太史台阁确实有帮过他,譬如刑部审问李子均之时,便是太史台阁的乌鸦将那两名西吴刀客带回,坐视李子均的罪名。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微微苦笑道:“沈姑娘,令尊的心思请恕我猜测不出。”
沈淡墨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心中那股怒意悄然而散,便和缓地说道:“你是先定国公的血脉,我爹照拂你有什么奇怪?不然他也不会让我特意跑这一趟,将这场大战前后的蹊跷之处都告诉你,好让你在接下来的战事中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听她这般言语,裴越终于确认一件事。
沈默云对他的关照并非作假,但是绝对和定国公裴贞无关,也与谷梁的出发点不同,再联想到方才关于藏锋二字来龙去脉的释疑,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定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有关。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太久,就连席先生详细解说过永宁年间的往事之后都没有解决,自己的血脉父亲凌平究竟是谁?他和裴贞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卷进当年陈家的灭门案中?
叶七似有所感,转头关切地看着他。
裴越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激动,因为沈淡墨明显不知底细,否则她也不会言之凿凿地将原因扣在定国府血脉这条线上。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带来的情报,或许就能帮自己破解开之前苦思不解的谜题,毕竟西境战事到了如今的局面,无论是张青柏还是路敏都显得不太正常。
“请说。”
裴越正襟危坐,无比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