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兄弟的遭遇不是个例,实际上在这大半个月里,北面三府无数百姓被西吴骑兵屠杀劫掠。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大梁的子民,手无寸铁,没有经受过行伍的操练,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实力。面对这样无辜的平民,西吴人手段凶残丧尽天良,但是我们爵爷说了,两国交战就是这样残酷,所以他会在战场上杀光那些西吴骑兵,没有让任何一个凶手跑掉!”
陈显达满面厉色,振臂高喊道:“但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他们其实都是梁人,却为了金银财货和西吴人沆瀣一气。他们给西吴骑兵提供情报,告诉他们灵州的地形地貌,甚至还埋伏在旗山冲,想要配合这些西吴骑兵袭击我们。灵州百姓的血债,至少有一半要记在他们的头上,你们说这些畜生该不该死?!”
人群一片安静,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传遍四周:“杀了这些畜生!”
仿佛一锅浓汤终于滚沸,无数怒骂从围观的百姓口中呐喊而出。
“干你老娘!”
“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去死!”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只臭鞋从远处飞来,直接砸在一名陈希之手下的脸上。
这些人本就被围观的百姓们骂得抬不起头,要知道他们这些年都生活在灵州,绝大多数都在荥阳城里讨生活。虽然在此前陈希之已经将他们的家人送走,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在意和敬畏的东西。他们在战场上不惧死亡,不代表可以在这种万人唾弃的场面里镇定自若。
被臭鞋子砸中的男人脸上涨红,愤怒地回击道:“你们懂个屁,我这是在报仇!”
“报你娘的仇!那么多平民百姓都跟你有仇吗?”回答他的不仅仅是这句质问,还有更多数之不尽的鞋子飞来。
藏锋卫的将士早就站在一边以免被误伤。
这些人虽然大多会点武艺,可是裴越饿了他们四五天,每天只给他们喝点水,双手又被牢牢捆缚,哪里还有力气反抗挣扎,只能任由那些臭鞋子砸向自己。
群情鼎沸,宛如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人群之中,乔装打扮之后的陈希之漠然地望着高台下被迫跪着的二百多人,看着他们愤怒和痛苦交杂的脸色,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几近无法克制。
她微微低头,遮掩住眼中的情绪,因为她早已察觉到人群中混杂着许多高手。
片刻过后,她转头望向府衙方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裴越应该就坐镇此处,等待自己出手救人。
府衙正堂。
毕竟有重重屋宇遮挡,外面的情况听不真切,好在赵显宏早就安排口齿伶俐的书吏在外面等着,随时将发生的事情入内禀报。
听完书吏的话之后,赵显宏感慨道:“爵爷,荥阳城的百姓今日方知西吴骑兵之可恨啊。”
裴越微微皱眉道:“纵然荥阳从来没有遭遇过兵灾,可西吴人的暴行终究是在灵州境内,何至于此?”
赵显宏摇头道:“没有切肤之痛,如何能感同身受?而且从来没有人像爵爷这样,将西吴人的罪孽摆在百姓面前,让他们明白下面州府的难处。说起来,薛方伯恐怕还要感谢爵爷,自从西吴大军犯境以来,刺史府便已经进入战时状态,赋税比往日加了三成,采买大量粮草军械送去边关。其实下官知道,薛方伯最近心情不太好,就是因为城中阻力较大,很多时候下面不愿意竭尽全力地办事。”
裴越面色古怪地道:“薛刺史在这里一言九鼎,还有人敢阳奉阴违?”
赵显宏高深莫测地笑笑,低声道:“一起赚银子的事情没人反对,可若是要大户人家往外掏银子,那可就千难万难咯。”
他左右看看,几名书吏会意地离去,然后继续说道:“就拿城东山家来说,山老爷子没有一官半职,可是从来没有官差敢去他家的典当行收税。为何?山老爷子的独生女是薛方伯的正室夫人,当初出嫁之时嫁妆延绵十里地!当年如果没有山家的银子铺路,薛方伯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在灵州出人头地。”
裴越心中了然,不置可否道:“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显宏赞道:“爵爷高明,正是这个道理。今日爵爷用西吴骑兵的暴行挑起城中百姓的怒火,这便是大势不可违,刺史府必然能利用这倒卷珠帘之势整合灵州的力量,给边关将士更多的支持。如今朝廷的援兵和物资也都在路上,只要能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战事肯定会进入相持阶段。西吴人长途跋涉,终究不能持久,到那时除了退兵别无选择。”
裴越想起远在鸡鸣寨的秦贤和薛蒙,虽然心中某个地方始终有些担忧,但是在听完赵显宏的分析之后安稳不少。他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知府大人,知道对方并不会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样浅薄,否则也坐不稳荥阳知府的位置。
便在这时,一名藏锋卫的士卒快步走进正堂,来到裴越面前躬身行礼道:“爵爷,陈哨官命小人进来请示,是否可以开始行刑?”
裴越微微点头道:“可。”
“遵令!”
士卒直起身大步离去。
裴越落子棋盘一角,定定地看了一会,微微摇头道:“赵大人棋艺精湛,这盘棋我已经无力回天,输了。”
赵显宏心里早就明白这一点,不过见裴越如此心平气和地承认,还是有些惊讶,旋即正色说道:“棋局不过是小道而已。爵爷,下官觉得贼人今日未必敢出手。”
“赵大人是聪明人,贼首自然也是聪明人,她肯定不会掉进这个陷阱里。但是我猜测,她现在或许就在那些百姓之中,看着自己的手下被砍头,心中的怒火无比汹涌,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找我报仇。”
裴越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缓缓说道:“那就藏着,反正也藏不了太久。”
赵显宏似懂非懂,毕竟他不清楚陈希之的来历和性情,这时忽然听见外面的声浪愈发高亢,仿佛能掀掉府衙的屋顶。
他知道外面在杀人,而且一次杀二百多人,然而面前的年轻权贵面色平静,这令他暗自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