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至临清县。
裴越受到比上次隆重无数倍的盛大欢迎。
前任右执政严临川此番没有乘轿,步行出城迎接以示敬意。县令莫青云和游击俞铮左右相随,身后则是县衙属官和上千名百姓。严时乔和说话漏风的严东楼混在人群中,满面忐忑和羞愧之色,生怕被即将到来的钦差大人看清面庞。
千骑卷云冈。
裴越离开鸡鸣寨的时候,带着藏锋卫本部锐卒和西水寨的骑兵,再加上秦贤亲自挑选出的一百余名精锐勇士,凑足整整一千人。
当他领着千骑奔袭而来,一路上尘土飞扬,早早恭候的临清县乡绅们面露震撼。
俞铮看着骑兵队伍最前方意气风发的裴越,心中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
曾几何时,他在大梁南境边军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领兵冲阵挡者披靡。只是在经过九年前的那场变乱之后,他心灰意冷离开军中,靠着一些人脉转回厢军,从此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午夜梦回时也曾多次惊醒,天亮之后依旧恢复到平常的生活节奏中,就像温水煮着不愿跳出去的青蛙,偶尔的愧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安慰自己。
千骑转瞬即至,裴越勒缰停马,身后精骑整齐划一,骏马同时高声嘶鸣,此等阵势着实让恭敬看着的临清百姓又敬又畏。
“恭喜裴钦差大破吴军,阵斩敌军万夫长,扬大梁国威!”
县令莫青云朗声说道,再无初次见面时的清高倨傲。
裴越下马上前,道谢之后对严临川说道:“老大人,这大热天的怎敢劳烦您出城?晚辈实在受不起。”
曾经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严临川微笑道:“钦差,你破马匪斩贼将,是为我们灵州百姓谋一份安定祥和的生活,如何受不起?”
裴越与他寒暄几句,转头望着莫青云说道:“莫县令,陛下擢升我为藏锋卫指挥使,领一卫骑兵与西吴人作战。因为还要在灵州本地募兵,所以我将藏锋卫的临时驻地放在临清县,还请你帮忙筹备一番。”
莫青云微微一怔,旋即面露喜色。
不光是他,旁边站着的临清乡绅包括严临川在内都大喜过望。
如今外有西吴大军,内有骑兵为祸,北面三府人人自危,今日若非裴越领军到来,临清县城根本不会开门,就是担心被那八百骑兵寻到可乘之机。
裴越此时将藏锋卫临时驻地放在临清县城,无疑是给此地增加绝对的安全保障。像莫青云等人不可能不清楚大梁军制,就算裴越没法招募到满额兵员,只要有数千人在城内,那八百骑兵就绝对不敢来犯。
莫青云罕见地喜笑颜开道:“爵爷切莫客气,此乃下官本分,稍后我便会去安排驻地。”
临清作为广平府最富饶的县,县城面积广阔,弄出一个上万人的营地毫不费力。
严临川亦笑道:“老夫觉得俞游击那边的地方就很不错,有现成的营房,面积也很大,足以让钦差的部属安顿下来。”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俞铮心里将这个老狐狸骂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要维持着诚恳的笑容,点头道:“请爵爷的部属驻扎在第四都的营地。”
裴越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俞游击,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去办。”
俞铮嘴里发苦,上次裴越让他找四百匹骏马差点没掏空他的家底,那可是九年来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雪花银。但是形势比人强,双方身份的巨大差距让他压根生不出抗拒的念头,只能恭敬地说道:“请爵爷吩咐。”
裴越说道:“你带着部属去荥阳城五军都督府的官署,找右参军谭宇领藏锋卫的军械粮草,然后押送到临清县来。”
俞铮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下来。
严临川插话道:“钦差,城内已经备好接风宴,同时也要为你和贵部属庆功,还请不要推辞。”
裴越抬眼望向他身后乌泱泱的人群,犹豫道:“老大人,我们今日休整一天,明天就要出发去剿灭那八百骑兵,这宴饮还是算了。”
换做平时被这般拒绝严临川肯定会略有不爽,但此刻却是肃然起敬。
消息传开之后,临清百姓对裴越无不交口称赞。
翌日,裴越领兵离开临清县,朝东北面的定宁府行进。
刚开始的时候队伍里的气氛还算轻松热闹,对于经历过数场大战的将士们来说,他们如今根本不畏惧霸刀营的悍勇。尤其是藏锋卫的四百余人,之前与霸刀营的交手他们并未占到便宜,如今自然想要一雪前耻。
然而在进入定宁府境内后,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两日之内,他们已经看见七个被霸刀营骑兵屠戮干净的村庄。
夜深经荒野,明月照白骨。
只听野犬吠,不闻人相哭。
不同于有边营照看的东庆府和靠近荥阳的广平府,定宁府这里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除了府城和县城之外,偌大的平原地带成为霸刀营骑兵肆意纵横的跑马场,在这里他们可以完美地执行以战养战的策略,随时都会对弱小的村庄发起突袭。
“这群狗日的西吴人,老子干他娘!”陈显达忍无可忍地骂道。
此刻他们就站在安化县东面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庄里。
哪怕这些人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可是看着空无一人地上到处都是血迹的村子,愤怒与压抑在每个人心中沸腾。
裴越想起绿柳庄的四十七条人命,想起京都外围被山贼屠杀的十一个庄子。
虽然他对陈希之从来没有心软过,可此刻心中的杀意已经快要冲昏他的头脑,几乎是凭借强悍的意志力硬生生冷静下来。
“爵爷,有些不对劲。”韦睿皱眉说道。
裴越目光冰寒地望着他。
“这里很明显被西吴人洗劫过,但是为何没有发现尸首?”韦睿的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注意。
裴越点头道:“傅弘之,带你的人四散查看。”
“遵令!”
除了韦睿的疑惑之外,庄子里并无异常情况,从地上的血迹和各农户家中的情况判断,西吴霸刀营的袭击非常突然,而且毫不留情见人就杀。
这一刻裴越很想将陈希之千刀万剐。
半柱香过后,傅弘之快马飞驰回来,面色古怪地对裴越说道:“爵爷,北面有发现。”
裴越立刻领兵朝北,出村二三里后便看见傅弘之训练出来的斥候,他们下马站在路边,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荒地。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
驴车旁边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荒地上有两名斥候,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身后是一排排新修的简易坟墓,密密麻麻整齐排列,足有数百座。
月光皎洁,映在少年苍白虚弱的脸上。
夜风呼啸吹过,不知为谁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