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承平坊,成国府。
高祖立国后封赏功臣,九大国公均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布于东城各坊之中。中宗建平二年,楚国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冼春秋携子弟亲兵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
从那以后,京都里便只有八座国公府。
仁宣二年,王平章获封魏国公,于是又恢复九国公之数。
从京都东城的上空俯瞰,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景象。
九座国公府各占一坊,暗含九宫之形。定国府所在的朱雀坊位于中间,成国府所在的承平坊则位于正北面,靠近宫城的位置。
成国公路泉是一员儒将,与武道修为天下无敌的定国公裴元相比,他虽然也有一身高明的武艺,但闲暇时更爱读书。其人用兵看似平平无奇,却擅长草蛇灰线布局千里,等敌人发现局势不对,便已经没有回旋挽救的余地。
路敏颇肖先祖,当年在一众勋贵子弟中并不惹眼出众,甚至还没有身为庶子的谷梁那般引人注目。二十多年过去,年过四旬的路敏将当年的竞争者们远远甩在身后,如今爵封一等成安候,官居西府右军机,身后同样有诸多勋贵大将的支持,俨然已是王平章之下、大梁军方第二人。
朝堂重臣皆知,路敏的位置其实应该是裴戎的,只可惜裴贞去世得太早,裴戎又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才会导致权柄的转移。
路敏看似不声不响,实则在军中的基础极为扎实,只需看一眼他的履历便知道军机之位绝非侥幸得来。他生于太宗朝太和二十年,十五岁从军,同样是从军中小卒做起,历任哨官、游击、统领、指挥使、西境古平大营主帅、南境祁年大营主帅、成京行营节制、西府军事院右军机。
从这一长串官职便能看出,路敏在大梁军方所有重要的位置上都待过。与谷梁相比,他出身更好,军功亦不弱,所以是他入西府而非谷梁。
只是令世交们惋惜、同时又令开平帝稍稍安心的是,路敏的嫡长子路姜仿佛没有学到其父的半点城府与能力,二十岁的年纪依然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哪怕前两年路敏将他打发到西境边军,依旧没有洗掉身上那股子愚鲁气息。
上午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晃动如斑驳碎金。
成国府内书房,路敏坐在桌前,手中是一封即便信使偷偷拆开也看不懂的密信。
信上的字很简单,并无那种稀奇古怪的生僻字,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一头雾水。信的抬头为“其亦”,第一句是“亮运古松陆之单可无勋”,往后皆是如此句式。这显然是用独特方式写成的密信,只有知道其中规则的人才能看懂。
路敏看着这封密信,眼神微微冰冷。
片刻过后,他将密信放进旁边的手炉中,看着信纸被烧成灰烬,然后又将灰烬捣碎,再也无法从中找出只言片语。
一阵略有些焦急的脚步声在书房外的走廊上响起,路敏起身走出书房,便见自己的正室妻子林氏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前来。
“老爷,姜儿醒了。”林氏上前行礼,神情显得有些悲痛。
路敏应了一声,不满道:“武勋将门子弟与人动手是常事,他既然没死,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将养一阵便好了,何需如此伤心?”
林氏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委屈地说道:“老爷,话虽如此说,那裴家子下手也太狠了些!姜儿险些被他打坏了身子,若是真有个好歹,将来妾身指望谁去?便是脸上那一下,打落姜儿三颗牙齿,生生给破了相,往后怎么给姜儿定一门好亲事?”
路敏皱眉道:“他是武勋之后,又不是勾栏戏子,破相又如何?只要他自己争气,便是脸上有几道疤,将来也多得是好女子想要嫁给他。”
这些道理林氏自然也懂,但所谓母子连心,她又怎能以平常心看待?昨夜见到被抬回来的路姜,她险些当场昏死过去,虽然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心中却已将下此重手的裴越恨到极点。
“老爷,妾身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姜儿可是你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如果任由别人这般折辱殴打,总有些干碍老爷的名声。”林氏泪眼婆娑地说着。
路敏面无表情地问道:“难道你要我去找裴越动手?”
且不说这样做是否会惹来非议,光是路敏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堂堂军机之尊,就因为儿子跟人决斗输了,自己便要上阵以大欺小,定然会成为京都勋贵圈子里的笑柄。
林氏倒也不糊涂,连忙摇头道:“妾身虽是妇道人家,哪里会那般愚蠢。只是最近听说,陛下有意于下月举行经筵与武议,前者自然与我们勋贵将门无关,可这武议难道不是个好机会?”
路敏转头盯着自己的正室夫人,神色渐冷。
林氏十分畏惧自己的夫君,见状垂首勉强笑道:“老爷,这武议中有一项是武道堂论武,京中二十五岁以下勋贵子弟皆要参加,那裴家子也在其列。老爷虽不便出手,可麾下有那么多年轻才俊,何不派几个人教训一番那裴家子?”
路敏冷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个消息?”
林氏猛然想起府中一条规矩,脸色微微发白,连忙摇头道:“老爷,妾身并非有意打听,是偶然听府中下人说起。”
路敏转身走回书房,漠然道:“你且回去照顾姜儿,从谁那里听到的消息就让谁去前院领受家法。谁若是再敢在府中议论国是,我不会轻饶。”
“是,老爷。”
林氏腿脚有些发软,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缓步离开。
路敏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林氏远去后,他走到书房内间,关上房门后来到西面墙边。
他面前是一个立柜。
路敏移开柜子,动作十分轻柔。柜子下面有机关,所以并不费力。
此处墙壁被挖空三尺见方。
他看着墙壁内侧摆放的无名牌位,神色无比肃穆,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