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侯府。
谷范急匆匆地从府内出来,对门房喊道:“开中门!”
马车直入府内,到内坪后面停下,叶七和桃花在谷家丫鬟的引领下前往后宅,邓载则从马车后面搬下各色礼物。
裴越早早就从马车中下来,感叹道:“每次来都开中门,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谷范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会不好意思?”
裴越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又不是你。”
谷范在他肩头轻轻锤了一拳,目光看向忙着搬礼物的邓载,纳闷道:“来就来,带这么多礼物做什么?”
裴越微笑道:“谷伯伯年后便要动身去南境,正月里就那么几天时间,不知多少人要挤破你家的大门,我何必惹人厌烦?今天小年,趁着这个机会来给伯伯和伯娘拜年,也算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如今蜂窝煤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明天我便回绿柳庄,往后除非特别紧要的事情,我不会再出门了。”
谷范瞪眼道:“光是给我老子和我娘拜年?”
裴越哑然失笑,当即止步对他拱手行礼道:“那就先给兄长拜年,愿你万事顺心,和南琴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谷范原本兴高采烈地站着,然而听到后面那句话脸色大变,紧张兮兮地左右看看,确定谷梁和赵氏不在跟前,这才一脸不忿地问道:“恩将仇报?”
裴越不解地看着他。
谷范面露愁容,伸手搭着裴越的肩膀说道:“让我老子知道这件事,他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裴越好奇地问道:“你真打算娶南琴姑娘为妻?”
谷范冷声道:“难道你也瞧不起她?”
裴越摇摇头,正色道:“当然不会,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只不过你要是真想娶她,谷伯伯未必会坚决不允,伯娘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谷范叹道:“我当然知道,以后再说。对了,你带桃花来拜年我不奇怪,怎么叶七也来了?你老实交代,她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裴越仿佛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审视,坦然道:“她救过我的命,如今也是我极好的朋友,在京都又无亲无故,当然要带她一起来拜年。”
谷范笑容古怪地哼了几声,没有继续追问,一边领着他往前走一边说道:“小妹不会武艺,万一两人对上眼,打起来的时候你帮谁?”
“白痴。”
裴越终于忍不住轻轻骂了一声。
谷范并未着恼,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感慨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裴越正要询问,两人已经来到书房外面,谷范冲里面努努嘴道:“父亲在里面等你,我就不陪你了,得去后面看着,免得叶七欺负小妹。”
裴越已经习惯他的不着调,推开门走进书房,然后顺手带上房门。
谷梁正在案前读书,裴越近前一看,书上密密麻麻写着心得。
广平侯将书卷合上,裴越刚好看见封面上写着“虎钤经”三个字,心中登时了然。得益于席先生这大半年的教授,他对这些兵书并不陌生,知道《虎钤经》成书极早,甚至在前魏立国之前。此书注释古代多部兵书,又不乏自身的真知灼见,是一本极为重要的兵家经典。
谷梁抬眼望着裴越,赞许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坐。”
裴越知道对方有话交代,却并不着急,提起旁边的紫砂壶帮他倒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才坐下。
“蜂窝煤的事情可还顺利?”谷梁问道。
裴越微笑道:“托伯伯看顾,一切都很顺利。预计到开年二月,商号会在京都东城、西城和南城所有坊内设立两到三个铺面。”
谷梁摆手道:“我没做什么,你如果真要谢,得去谢谢洛季玉。”
“洛执政?”
“没错,那日我不在京都,若非有他替你挡着,恐怕你这生意就得拱手交出去。”
谷梁便将当日宫城内发生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当他说到洛庭以辞官逼迫开平帝打消念头的时候,饶是裴越心志坚如磐石,亦不禁微微动容,脸上更是浮现深重的疑惑。
见他这般反应,谷梁便笑道:“你倒也不用往深里想,洛季玉性情如此,并非是想要拉拢你这个小爵爷。就算蜂窝煤的方子不是你想出来的,换成任何一个普通商贾,他都会这样做。当然,也要庆幸你走得很正很稳,没有利用这个方子谋取暴利,否则别说帮你顶回去,洛季玉恐怕会是最坚决要收回你方子的那个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裴越背后却隐隐有冷汗浸出。
用伯爵换方子?那可是亏到姥姥家的交易!
且不说他将来注定要从军博取功名,伯爵也非遥不可及的梦想,光是蜂窝煤这生意的利益,朝堂上那些大佬恐怕压根想不出有多恐怖,尽管他们也认识到这玩意的重要性。更不必说,裴越不光是做蜂窝煤的生意,他还要以点带面,建立更加庞大的商业版图。
然而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布局,成败与否竟然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无疑是非常及时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让他从这些日子的顺遂中清醒过来。
稍微思考过后,裴越眼神清明地说道:“伯伯,我会注意保持和洛执政之间的距离。”
谷梁闻言朗声大笑,抬手指了指他说道:“小狐狸。”
裴越笑了笑,有些后怕地说道:“我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谷梁宽慰道:“这本是朝堂重臣才知道的事情,没人告诉你也很正常。不过,这世间事都有一定的道理,不光是行军打仗,平时也不可轻视情报的重要性。你当沈默云为何最受陛下的重视?因为离了他,陛下就会变成聋子瞎子,除了皇宫那块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眼下你身边的力量还很薄弱,但是既然当了子爵,手底下就可以准备一些人手,这不算犯忌讳。比如你的那个祥云商号,就可以从中发展一些耳目,别看这些人混迹于市井之间,很多时候往往能让你有意外之喜。”
说到后面,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裴越正襟危坐,恭敬聆听。
谷梁继续说道:“席思道应该提点过你朝中局势,但他毕竟远离中枢太久,很多印象有些陈旧。今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你遇到解决不了的棘手麻烦,放心大胆地去找洛季玉。只要你不理亏,他一定会帮你。”
裴越点点头,认真地问道:“伯伯,我该如何把握与洛执政之间的接触?”
谷梁沉声道:“洛季玉是君子,君子之交贵乎诚。”
裴越起身道:“侄儿明白了。”
谷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越哥儿,开年之后你便算十五岁了,婚事也该考虑了。”
这个问题来的太过突然,裴越楞了片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谷梁温声道:“既然你已经自绝于裴家,那我便直接与你说。那个救你性命的叶姑娘今日也来了,你是不是想借此告诉我,你的婚事不愿旁人插手?”
裴越有些震惊,其实这只是他藏在心里的小心思。谷梁的想法并未隐藏,当初他第一次来广平侯府便已知晓,所以他打算用这样委婉的方式表明心迹,没想到此刻就被对方揭开。
他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会触怒谷梁,不过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是。”
谷梁并未动怒,反而轻声叹道:“上次你失踪之后,蓁儿在家中茶饭不思,人也瘦了许多,我这个做父亲的很心疼。”
裴越登时十分尴尬。
有些事情只要没戳破那层窗户纸,双方都不会尴尬。然而当一方主动伸手,那便只有被动的一方觉得尴尬。
良久之后,裴越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谷姐姐心地很善良。”
谷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到了此时此刻,他不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故事照拂裴越,而是打心底欣赏这个少年。不过正因为知道裴越的性格,他没有选择强硬的态度,在确定裴越自己也弄不清楚想法之后,他便神态温和地说道:“罢了,你还年轻,既然现在没有想好,过两年再说。”
裴越松了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没想过到了这个世界,他还是要体验一次被催婚的经历,而且此时又近年关,可谓十分应景。
好在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身无长物的庶子,至少拥有坐在桌边决定自己命运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