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宫城外的西南面有一座青灰色的建筑,位于金水大街的尽头。
这里便是三品以下官员谈之色变的太史台阁。
台阁草创于高祖时期,主官称左令辰,与之对应的是佐贰官称右令斗。这是两个不见于史料典籍的官职名称,据说是高祖某日酒醉后随口取之,至今仍旧无人懂其意。第一任左令辰曾经做过高祖的亲兵统领,那时台阁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军情刺探。
太宗皇帝继位后,台阁的职能进一步完善,从此逐渐成为一个对内对外双向监查的衙门。历经数十年发展扩大,如今台阁内共有九部,每部都有其特定的职责,外人很难窥视门径,愈发显得此处的神秘与恐怖。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太史台阁的大牢便是人间炼狱,进去之后很难全身而出,如果只是挨一顿板子,那家属便可以去烧香还愿了。
金水大街的尽头历来安静空旷,除了台阁的官员和偶尔出现的囚犯之外,极少有人会来到这座青灰色建筑的大门外。
日上三竿时,一辆带有定国府徽记的马车出现在金水大街上,除了车夫外仅有两名长随。
马车在门前广场上停下,长随放好矮凳,一名少年掀开车帘出来。
时隔大半年,这少年也长高不少,虽然身体依旧看着清瘦,气质倒愈发显得清秀脱俗。
他目光扫过身旁的长随,见他们完全藏不住对这座青灰色建筑的畏惧,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厌憎,淡淡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
长随心中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二少爷。”
少年便是定国府裴戎二子,仅比裴越大几个月的裴云。
他沿着左侧石阶而上,步伐从容地来到台阁正门外。
守门的乌鸦虽然早就瞧见马车上的徽记,仍旧一丝不苟地拦住裴云的去路,面无表情地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裴云不卑不亢地说道:“定国府裴云,想要进台阁监牢探视一位疑犯,这是沈大人的手令。”
乌鸦接过那张手令,仔细核验之后对裴云说道:“请随我来。”
台阁九部,负责管理大牢和审讯犯人的叫做离部,主事名叫蔺甲,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蔺甲在值房内接见裴云,拿着沈默云的手令看了两眼,便满面和蔼笑容地说道:“裴公子,案犯李子均干系重大,本官不能让他离开监牢,只能辛苦你自己走一趟了。”
裴云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晚辈岂敢不从。”
蔺甲赞许地说道:“温文尔雅,气质尤佳,不愧是定国子弟。本官公务繁多,便不留裴公子说话了,有人会带你去里面见犯人。”
裴云应道:“多谢大人。”
跟着一名台阁的官员前往监牢的路上,裴云心中微微有些纳罕。像蔺甲这样负责管犯人的主事,他原以为会是那种浑身透着阴冷气质让人不寒而栗的狠人,却不想是个如此和煦的玲珑角色。他虽然受过沈默云诸多教导,又与沈淡墨交往颇多,但这对父女没有对他讲过台阁内的事情,所以他并不了解,今日其实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衙门。
监牢位于台阁东南角上,守备森严,三步一岗。
牢内的环境并未超出裴云的想象,阴森寒冷,墙壁上每隔十多步就架着一盏油灯,纵如此光线也十分昏暗。
李子均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内。
他的状况看起来不算很差,待遇也比普通犯人要好些,牢房内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至少可以避免湿气入体。
看见有人过来,李子均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之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待看清来人相貌后,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云哥儿,你来了。”
裴云上下打量他一眼,并未发现明显的伤痕,心中便觉着有些可惜,面上微笑道:“表兄,母亲担心你的安危,所以让我来看看你。”
他转身对狱卒拱手一礼,温和地说道:“这位大人,家母有几句话想让我转告表兄,能否让我进去稍待片刻?”
狱卒见他如此恭顺,又有沈默云的手令为凭,便点头道:“公子,不可太久。”
裴云笑道:“明白,这点心意请大人吃酒。”
说着便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要塞到对方手中。
然而狱卒根本不接,只说道:“公子有我们大人的手令,这点要求自然没有问题,其他的便不必了,我们有规矩。”
裴云肃然起敬,叹道:“大人教训的是,我孟浪了。”
狱卒帮他打开牢门,待他进去后再将门锁上,然后退出二十步,目光依旧牢牢地盯着二人。
李子均将裴云迎进来,尴尬不已地说道:“云哥儿,其实你不用专程来看我。我在这里没事,过几天就出去了。”
裴云面色凝重,沉声道:“表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李子均楞道:“你什么意思?”
裴云道:“裴越已经回了绿柳庄,他没事。”
李子均愈发不解,皱眉问道:“既然他没事,那还有什么问题?难不成他们要将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说着许是不信,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裴云却没笑,凑近说道:“表兄,你派杀手埋伏裴越,这件事圣上很不高兴,再加上裴越与你有旧怨,你觉得他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李子均倒也不蠢,摇头道:“我当然没想过完好无损地走出去,但是顶多挨一顿板子,他还能逼着沈大人杀了我不成?”
裴云冷静地分析道:“莫非表兄还将裴越当成定国府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他如今可是朝中有人,譬如广平侯谷梁就是他牢固的倚仗,就连你口中的沈大人,也对他青睐有加。你那天派人盯梢他,难道就不知道,是沈大人特意请他过府做客?”
一席话说的李子均沉默下来。
裴云又道:“裴越的性格你应该知道,睚眦必报绝不退步。家父是你的姑父,难道你真不知他为何要自请辞爵?如今你的把柄在裴越手中,还想当做无事发生?表兄,你历来都是极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其中关节,还有心情在这里高卧?”
李子均不禁想起七月份在绿柳庄外,裴越那小子割破手掌要和自己决死,寸步不让宛如疯狗的模样。
恐慌开始在他心中蔓延。
裴云轻声道:“表兄,你不会是想坐以待毙?”
李子均猛地摇头道:“当然不会!可我在牢中关着,又有什么办法?”
裴云关切地望着他,真挚地说道:“我今天来,除了帮母亲带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