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你莫要忘了,当初若非我家先祖相助,你谷家早就身死族灭,焉能于今日在我面前叫嚣?”对于方才的退却,裴戎心中只觉十分丢脸,便站在谷梁面前恼羞成怒地吼道。
谷梁双眼微眯,毫不留情地当面斥道:“那是国公爷对谷家的恩情,与你这个酒色财气之徒何干?国公爷在世时,我自然要以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他如今不在了,我等晚辈要做的便是替他守好裴氏的荣光。你生得五大三粗,心眼却比鸡仔还小,对自己的儿子百般刁难。如此所为只会让定国公府蒙羞,你也配坐在这个家主的位置上?”
裴戎面红耳赤,满眼恨欲狂。
今日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亲近的勋贵,都不会对裴戎如此不假辞色,但他毕竟是谷梁,沙场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军中虎将,皇帝陛下亲口嘉许“朕之肱骨”的天子心腹。这些年来直言敢当便是谷梁的特色,除了两府那些大佬外,连敢在他面前开玩笑的权贵都不多了。
不过在斥退裴戎之后,谷梁没有继续责骂,他来到高台下对裴太君拱手一礼道:“太夫人,非晚辈鲁莽无礼,只因犬子昨夜便在绿柳庄上,亲历山贼夜袭的全过程。个中惨状,不便在太夫人当面叙说,晚辈只心疼裴越这个孩子。他从小饱受凌虐不说,如今更是连活着都很艰难,简直岂有此理!晚辈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管教甚严,可与越哥儿比起来实在是差远了。昨夜犬子说越哥儿今日回府,晚辈担心他有什么闪失,所以便领着一队亲兵回京都,冒昧登门不请而入,无礼之处请太夫人治罪。”
裴太君摇头叹道:“你这么做分明是一心为了我们裴家,老婆子虽然年老,但还不至于昏聩到那般程度,又怎会怪罪你?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帮越哥儿度过这次劫难,若他真有个什么闪失,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从对方的目光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谷梁挪开视线,转头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裴越先是道谢,然后将之前那番话说了一遍。
谷梁沉吟片刻,对裴太君说道:“太夫人,晚辈觉得越哥儿这个法子很好,定远伯难堪大任,又做下这等犯忌讳的事情,不如主动退一步。他上书请辞之后,我会求见圣上,从旁转圜。圣上宽容仁厚,又有裴家百年来的赫赫功勋,此事不会酿成大祸。”
这话终究太直接了些,裴太君只感面上无光,看了一眼面色冷厉的裴戎,她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裴戎在看见谷梁进来之后,便知道今日无法留下那个小畜生,一个席先生已经很难解决,如今又来一个少年时便以武道天赋名动京都的谷梁,凭他收留的那些江湖草莽实难与之为敌。而且谷梁身份不同,面对这样一个圣眷正隆的实权国侯,那些游侠儿恐怕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虽如此,裴戎却没想过自己真的要上表辞爵。
被谷梁一番痛斥,他反倒冷静下来,再一细想裴越的那番作态,心中隐隐明白过来,这小畜生不过是趁机恐吓自己,否则他今日进京就该直接去皇城,而不是特意来府中跟自己放对。
他做这些,不过是要借势威逼自己低头罢了。
哼,凭你这点心机也糊弄得了我?
这时一名大丫鬟战战兢兢地走进定安堂,行礼后对裴太君说道:“老太太,外面有位大人求见,他说他姓沈。”
裴太君有些疲惫地说道:“请他进来。”
谷梁看了一眼裴越,少年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请这位执掌太史台阁的密谍首领。
沈默云孤身入内,先朝裴太君请安,然后又与席先生相见,接下来则是谷梁,最后才是裴戎。他气度中正,言辞温和,仿佛没有注意到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时候因为有太多外客,李氏便带着裴宁下去,少女临走前担心地看着裴越,裴越则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裴太君请诸人入座。
席先生和谷梁坐在她左首下方,沈默云和裴戎则坐在右首。
至于裴越和谷范两个晚辈,此刻却没有他们的座位,只能比较悲催地站在堂下。
裴太君看向沈默云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默云自然不会将那个名叫戚闵的少年那番夸张的言辞说出来,只微微一笑道:“早上被陛下叫了去,问了侄儿一些事情。”
裴太君紧张地问道:“何事?”
沈默云仿佛很随意地说道:“近些时日以来,朝中弹劾左军机魏国公的奏章越来越多,指责他剿贼不力,贻误战机,致使百姓蒙难,京都人心惶惶。陛下说,言路闭塞乃亡国之兆,所以看到朝中有这么多为国尽忠的臣工,他很欣慰。但是最近有些人大肆串联,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打倒左军机,未免太过猖狂。”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陛下说,此风不可长。”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裴戎怒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谷范在裴越耳边轻声道:“你这老子真的会做梦,那位魏国公根基何等深厚,想要靠这种事扳倒他,简直可笑之极。”
裴越不置可否,当沈默云开口后,今日之事的基调便已经定了下来,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再当出头鸟。
沈默云淡淡道:“少师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曾说此事由你主使。”
裴戎心中稍安,虽然他的确暗中指使几个交好的御史上表弹劾王平章,但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认。
然而沈默云又道:“陛下只说了一句,裴戎放着好好的伯爷不做,自甘堕落与那群贼子厮混在一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戎悚然而惊,高台上的裴太君脸色也很难看。
老太太担忧地问道:“默云,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沈默云轻轻一叹,道:“婶婶,侄儿在您面前不绕圈子,少师这件事做的太离谱!我替陛下掌着太史台阁,有些事涉及到府上,我自会帮忙遮掩一二。但婶婶应知,陛下的消息来源并非只我这里,京都里的事很难瞒过他。”
他望着裴戎,正色道:“你怎能与那些山贼勾连在一起?”
裴戎面色发白,心中升起无穷的惧意。
谷梁直白地说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又特意对沈大人露了口风,想来也不会真的要将定国公府如何,只不过需要这边给一个交代。裴戎,你身为定国家主,又做了这等错事,自然要承担起来,否则别逼我大口啐你。依我看,越哥儿的法子就很好,你主动上表辞爵,爵位就由你家老大承继。从今往后,你就在府中高乐,旁的事情不要插手了。”
沈默云沉吟道:“可。”
裴太君仍不放心,对沈默云问道:“如此这般,圣上真能放过戎儿?”
沈默云微笑道:“婶婶放心,陛下既然命我来办这件事,就不会穷追不放,毕竟他知道我和府上的渊源。如今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今日在座的也都是定国一脉,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少师,你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裴戎。
沈默云依旧态度温和,只不过这副淡然神态带给裴戎的压力最大,因为这个中年男人此时代表的是皇帝陛下。
席先生目光复杂,其实昨夜一见之后,他便对裴戎彻底失望,否则也不会这般彻底地站在裴越身边为他撑腰。然而想起裴戎的父亲,那些年的峥嵘岁月,两人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他心中不禁有几分悲凉之意,对裴戎自然是怒其不争。
至于谷梁,他倒没有这两位的心思,毕竟席先生和沈默云都受过裴贞的恩惠,而他更感激的人则是第一代定国公裴元。
虽然都是一个裴字,这其中却有很大的差别。
裴越面色平静,谷范轻声笑道:“别装了,想笑就笑。”
裴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谷范大怒,若非此间还坐着数位大佬,说不得他就要亮起拳头。
且不说两个小辈之间的胡闹,裴戎在沈默云淡淡目光的注视下,终于低下了那颗骄傲的头颅,满心屈辱化成一句话:“我明日就上表请辞。”
谷梁不耐烦道:“何需明日?你不是养了许多清客?待会就让人草拟一份,你誊抄之后让沈大人带回去就行了。”
裴戎双目喷火地瞪着谷梁。
裴太君长声一叹,面色颓败地说道:“戎儿,就这么办,往后你在家里修身养性,圣上念在我们裴家往日的功劳上,说不准还会将爵位赏给你。”
裴戎面颊抽动,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道:“儿子明白了,母亲,儿子这就去办。”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定安堂,一刻都不愿多待。
裴越看着他狼狈而去的背影,心中冷笑,这爵位交出去还想要回来?等他辞爵之后,裴城承继爵位,除非裴戎能将西吴或者南周皇帝的脑袋砍下来,否则哪来的机会一门双爵?
虽然今日颇多曲折,但是总算完成自己的设想,裴越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然后便听沈默云对自己问道:“越哥儿,今日午后可有空闲?”
裴越不解道:“沈伯伯有事?”
沈默云微笑道:“老夫想请你去府上做客。”
不等裴越回答,谷梁便皱眉道:“沈大人,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正打算待会带越哥儿回府一叙,你跟我抢什么人?”
抢人?
裴越看着两个中年男人突如其来的热情,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这又闹的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