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鸿雁来宾。
巳时二刻,裴越一行三骑抵达京都东城门外。
入城后,他对今日跟来的戚闵说道:“跟你交代的事情可还记得?”
戚闵坐在马上挺直腰杆复述道:“去太史台阁找沈大人,将那个山贼首领的供状亲手交到他手里,并且告诉沈大人,少爷今日回定国公府,要请太夫人为绿柳庄上四十七条人命做主。”
裴越颔首,目含鼓励道:“你们几个人当中,属你最机灵,脑子也好使,好好办妥这件事,不要让我失望。”
戚闵深受鼓舞,面色涨红,表态道:“少爷请放心,小的一定全力而为,定不辱命!”
裴越微笑道:“我相信你,去,路上小心。”
戚闵拍马而去,虽然不敢在京都内纵马疾驰,但脸上飞扬的表情说明他心中的激动与喜悦。话说自从少爷来到庄上后,戚闵身为八个少年之一,的确比以往吸引到更多的关注,譬如庄子东头赵家小娘,往日里不冷不热,如今见了面也会含羞带怯地喊一声“戚闵哥”。但对于戚闵来说,这些还不够,他要做的可是少爷身边最得力的长随!
只不过,裴越显然更欣赏邓载,无论是因为当初他第一个站出来做事,还是他的性格能力。戚闵觉得八人当中自己最聪明,跟席先生修习武道也是他进展最快,没道理一辈子被邓载那块木头压着。如今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以往去太史台阁找那位沈大人都是邓载的任务,眼下少爷将这件事派给自己,岂不是说明他对我的看法正在变好?
想到这里,戚闵只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比少爷想象得还好。
裴越知道这个手下脑子很活泛,但也想不到这家伙思维如此发散。
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你觉得我的想法有几成的可能性?”
席先生沉吟道:“你们有父子关系这层制约,想要彻底扳倒他除非同归于尽,而且还要考虑到朝廷上各方势力的反应与抉择,自然是极难的。但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给对方留了一丝缝隙,以他的性格肯定最后会选择退让。但是,越哥儿,裴戎毕竟是你老子,性格又反复无常,你真的有把握拿捏住他?”
裴越催马缓缓前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让他低头的。”
席先生轻叹道:“其实你之前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
裴越微露茫然,穿越大半年以来,他的确是被周边的人和事推着走。
解决柳嬷嬷,只为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出府过庄闭门三年,也只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避免有人将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昨晚那一幕幕惨烈景象,终于让他明白过来,这个时代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有,处处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不被别人欺压凌辱,甚至有性命之忧,那就只能一直变强,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世情如此,容不得他按部就班厚积薄发。
在办完眼下这件事后,他会尽快去找谷梁,相较而言,这位军中大佬比起裴戎来说可靠得多。
抱大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少对裴越来说这不算什么。
两人来到东城朱雀坊,行至府前街定国大门外才下马。
四名门子站在石阶上闲聊,其中一个眼尖的疑惑地说道:“各位,那是咱家三少爷吗?”
另一人也抬眼望去,不太确定地说道:“不太像啊,三少爷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半年时间过去,裴越外形上的变化确实有些惊人,个子长高不少,体态正常许多,就连衣着虽不华贵却也得体合身,与之前那个总是一身旧衣的庶子犹如天壤之别。
当裴越和席先生走到跟前,这帮门子才确定自己的猜测,一个个面色古怪地上前迎道:“小的恭迎三少爷。”
裴越平和地说道:“各位不必多礼,烦请入内通传老祖宗一声,就说我和先生有事相扰。”
一个门子连忙笑道:“三少爷乃是自家人,通传就不必了?”
裴越摇头道:“礼不可废,还请通传一声。”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十两银票,递到这门子手里,微笑道:“一点心意,请诸位喝茶。”
门子们对视一眼,心中既喜又惊,这三少爷离府大半年竟有如此变化,真真令人惊讶,当即便有一个年长的躬身道:“小的这就去禀报,请三少爷和这位先生在门房暂待喝茶。”
坐在熟悉的门房里,裴越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半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作为定国子弟初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认识了一些人,展现了一番口才。那时候他虽然是府上的三少爷,可除了个别人之外,谁又将他真的当回事?就连一个前院管事,都可以在他面前摆架子。如今再看匆忙赶来的李荣,赔着笑脸和自己说话,裴越面色如常应对自如,心中并无丝毫得意自满。
因为他觉得,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一炷香左右过后,一名管事媳妇来到门房,对裴越说道:“三少爷,这位先生,老太太请二位到定安堂相见。”
裴越起身拱手道:“有劳裴五嫂子了。”
妇人连忙侧身避开,笑道:“三少爷使不得,婢子哪里敢受你的礼,被老太太知道那还了得。”
裴越微笑道:“当初若非裴五嫂子相助,小子很难从困境中脱身,这一礼是为道谢。”
裴五家的连忙推脱,心中亦有些纳罕,这才半年过去,面前这少年的变化也太大了些。想当初明月阁外那件事,事后她还被李氏责问过,好在她也是府中老人,这才没有落个惩治。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裴五家的对裴越并无怨怼,反而觉得这少年将来必有大造化。
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她领着二人来到仪门外,然后便看见一个温婉可人的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头子等在此处。
裴越心中一喜,上前说道:“温玉姑娘,半年未见,最近可好?”
温玉看着已经大变样的裴越,心中柔肠百结,面上不显,微微低头温柔地说道:“多谢三少爷记挂,婢子过得很好,想来三少爷在庄上的日子应该也好。这半年来,老太太很是念着三少爷,好几次都问婢子,有没有三少爷的信儿呢。”
这话裴越却是不信,因为他很确定庄上有裴太君的眼线,只不过昨晚那件事应该还没有传过来。
他当然不会去拆穿温玉的客套话,对这个大丫鬟他依旧心存感激,便微笑道:“我也很挂念老祖宗,所以今天就来给她老人家请安。温玉姑娘,随便找个小丫鬟来引路就行,何必非要你亲自跑一趟?”
温玉悄悄地横了他一眼,嘴里说道:“还不是老太太急着想见你,又怕别人不尽心,特地将婢子撵来相迎。三少爷,席先生,请。”
裴越和席先生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看来裴太君对这个大丫鬟是真心信任,连席先生的身份都没有对她隐瞒。
一路上气氛十分融洽,温玉明显比平时要开心些,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进了定安堂,裴太君坐在高台上,李氏站在旁边,除了丫鬟之外,府中小辈们并不在此。
裴太君先与席先生相见,并且请他在自己左首下的椅子上坐下,又命人倒茶来。
然后,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太看着堂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秀俊逸,和半年前已经截然不同的庶孙,面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裴越大礼参拜,声音清朗平和:“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裴太君一叠声地道:“快起来,好孩子。”
裴越站起来,按礼他现在该给李氏请安,毕竟这位是他的嫡母。
虽然谁都知道两人不对付,但是礼法岂可轻废?
然而裴越只是静静地站着,连看都没看李氏一眼。
李氏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定安堂内的气氛,陷入无言的难堪中。